他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一生中所受的苦难;他想起了哥哥;想到了哥哥一生中所受的挫折;想到了自己所有的委屈;他的心像是被什麽重物挤压似的;感到心痛难忍;终于呜呜地痛哭起。来。堂堂的小伙子,此时变得异常脆弱起来。人非草木,被隔绝了几十年的骨肉亲情一旦有幸相认,谁会无动于衷呢?
罗正卿听到话筒里传来儿子的哭声,忍不住也痛哭流涕。这时父子分别在地球的两端,一个在东半球的台北;一个在西半球的纽约。他们的哭声通过海底电缆传入对方的耳膜,他们哭得悲惨。父亲的哭声引得儿子更为悲伤;儿子的哭声使得父亲更为动容。他们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交谈着。
三十多年的阻绝没有使得父子亲情感到陌生,反而使他们更加怀念对方、更加爱怜对方、更加渴望能够相见、能够团聚。
“爸爸,你快想办法回家去吧!妈妈好想你啊!你快回家吧!快些回家看看妈妈吧!”大佑哭着恳求父亲。
听到儿子这么一说,罗正卿竟然沉默了,竟然不知如何作答。凭心而论,他怎么不想回家呢?回家是他几十年梦寐以求的呀!但是,但是回去后是否会有危险?他不得不有所顾虑,他心有余悸。
大佑反复恳求父亲早些回家,然而没有立即得到父亲的答复,他警觉起来:“爸爸,你怎么不说话?”说罢,大佑也开始沉默不语,他等待父亲有个明确的答复,他开始急躁起来。
“大佑,我非http://87book。com常想回家,我想你们呀!但是我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有麻烦?”
哦,原来爸爸有这方面的顾虑,大佑反倒觉得轻松了些:“现在大陆实行开放政策,政治气氛也较宽松,你不必担心,不会有麻烦的。”
“好,好,我会去考虑的。”罗正卿的顾虑当然不会仅仅这些,此地难道就没有麻烦了么?他心里很慌,当然有些情况是不便在电话里说的,于是他把话题岔开,开始询问儿子在纽约学习生活情况。
大佑是在政治空气浓厚的氛围中长大,他的政治嗅觉自然也较灵敏,对于父亲的心思他已有所领悟。他不再追问父亲回大陆探亲之事,只是随着父亲的询问把自己在美国学习情况一五一十地向父亲禀报。
千言万语总会告一段落,这对父子终于结束了第一次的交谈。
罗正卿放下电话后,疲惫地靠在墙上,“唉----”他仰天长叹一声,他的心仍激荡不已,喃喃地呼唤着:“大佑----大佑----我的儿子。”同时,在他脑海里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组镜头,那是他与妻子告别时的一组镜头:妻子挺着笨重的身孕跌跌撞撞地从楼上奔下来;他忍住泪水大步流星地走出自家大门,迅速地钻进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彭”地一声,车门关上了。他从反光镜中看到妻子泪流满面地奔出大门,张开双臂追赶着汽车。妻子那张痛苦绝望的脸庞从此刻在了他的心头,使他一回忆起来便痛苦难耐----他的心都碎了。
平日里他不敢去触动深埋在心底的篇篇记忆。此时,那些图片却像走马灯似的跃出脑海,搅得他痛苦不堪。当年在妻子肚里的胎儿已经长大成人,刚刚还跟自己通了电话。他深感欠妻儿的太多太多!他实在是对不起他们啊!听大佑说:他们两年前就开始托人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没有打听到。而自己呢?并没有努力探寻他们的下落,想念他们是真实的,然而行动上却迟缓了一步。当陆续听说:某某与大陆亲人取得了联系;某某取道香港与亲人见了一面等等消息后,他的心被触动了。从客观上讲,目前海峡两岸仍处在隔绝状态之下,但是从1976年以后大陆逐步奉行了开放政策,许多有亲属在海外的大陆人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寻找着自己的亲人。虽然台湾方面仍严禁与大陆发生联系,但是台湾毕竟是开放型的社会,台湾人可以有许多机会和渠道间接地与大陆亲人取得联系,虽然这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是这种机会毕竟是存在的。在这一方面罗正卿显然没有多下功夫。刚刚与小儿子取得了联系,他才猛然觉悟。他感到内疚,感到惭愧。
他垂着头无力地往楼上走,童曼芹赶过来扶住了他,被他甩开。他心里烦得很,没有闲心去理她,他从未对她有过如此这般的冷淡,而今天他却这样做了。他一步步地迈上楼梯,他感到双腿无力,于是伸出手来扶住栏杆,借助手臂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童曼芹小心翼翼地跟在丈夫身后,她显得无所适从,平日里她很任性,常常会在丈夫面前撒个娇,耍个性子,当然丈夫很娇惯她,很谦让她。童曼芹是个很乖巧的女人,每当看到丈夫真正地动了气,或是有了忧愁的时候,她是决不任性的,而是变得格外的温柔,因为她非http://87book。com常非http://87book。com常爱她的丈夫不愿看到丈夫痛苦。
罗正卿上楼进了书房,坐在了写字台前的转椅里,肘臂撑着桌面,头深深埋在手掌里。他的心很乱很乱,他要整(http://87book。com)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许久许久都没动一下。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的脑子仍是乱糟糟的。虽说与儿子取得了联系,这本是件喜事,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喜事是在他所料不及的情况下突然来临的,反而使他陷入迷茫,跌入悲痛的回忆里。
室内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心悸。罗正卿一言不发地坐着,许久许久都没有变换姿势。
童曼芹被丈夫的沉默寡言、被丈夫的阴郁神情震动了。想当初,是她执拗地闯入他的生活,如今,他是否后悔?是否会怪罪于她?她望着他惶惶不安起来。她为丈夫端来一杯茶,她挨近丈夫柔声细语地说:“正卿,喝口水吧。”她看到丈夫的身体略略地动了一下,“正卿,喝水么?”童曼芹仍轻声慢语地问。罗正卿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了下去。童曼芹见丈夫的眼神透出的是缕缕苦涩,并无怪罪她的意思,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下来。“正卿,你应该高兴呀!”童曼芹试探地说了一句后马上收住口,她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哪句说的不周引起丈夫的不悦。
罗正卿把手放了下来,眉头略微舒展了些。童曼芹觉得自己劝慰丈夫的话已见成效,便继续说:“正卿,我们都老了,需要情绪稳定,为了健康,千万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喔!”
罗正卿朝她微微一笑:“曼芹,我心里很乱,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你不要陪我,快去睡吧。”
童曼芹不放心地望望丈夫,然后上前抱住他的肩膀柔声地在他耳畔说:“答应我,不要太激动、不要太悲伤好吗?”
罗正卿点点头侧过脸来对妻子笑笑,同样温和地说:“我知道了,去吧,去睡吧。”
童曼芹听话地进了卧室。
罗正卿目送妻子走进卧室后,他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激荡的情绪。他走到画案前站住,取出一张宣纸铺在桌面上,顺手把一块白玉镇尺压在宣纸一角,顺手又取过一块放在手掌里摩挲着,他在思考是画?还是写?他把镇尺压在了宣纸另一角,他的手仍微微地抖动着。写字、绘画能消除心中杂念,能使他心平如镜,他常常陶醉于其中。他往砚台里倒了少许水,用墨慢慢地研着研着,见墨汁粘稠后,他开始提笔蘸墨,此时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使他毅然落笔。毛笔在他指间舞动,他的心、他的情,一并凝结在笔端,他用草书体挥毫写下了苏轼的诗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写着写着他觉得头脑昏涨,两臂无力,他写不下去了,便放下毛笔。
夜已经很深很深,他却毫无睡意,原本宽敞的书房忽然间变得如此狭窄局促,他觉得憋闷,便下落楼,走到了院子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地间被浓浓的雾霭笼罩着,浓雾像蚕丝一般劈头盖脑地企图把人裹住,罗正卿下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手臂企图挣扎。手臂依旧活动自如,完全不必有被缚住的恐惧,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这夜阑人静之时,他独自走在小路上。夜色被浓雾渲染得愈加空寥、愈加漠然、愈加闭锁,抬头向天凝望,没有明月、没有星星,路灯洇在浓雾中隐约地闪烁着模模糊糊昏黄的光晕;路旁的树木扑朔迷离,仿佛离他很远很远。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这条小路他走了几十年了,此刻对他来说,一切都变得生疏了。
我要回家!陡然间从他心底里迸发出一声激昂的呼喊,我要回家!声声呼唤不可遏制,这是他的心声,是深藏了三十二年的心声啊!他想到了妻子忆兰,想到了孩子们,他心里翻滚着难以平复的热浪。走到了小路尽头,他止住了脚步,失神地伫立在那里,一时间竟然不知向何处而去,茫然四顾,眼前模糊不清,如同置身梦幻之中。
我在哪儿?。。。。。。哦!这是台北。我到这里有多久?。。。。。。啊!快三十二年了呀!多么漫长的三十二年哟!多么遥远的三十二年!然而三十二年前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仿佛昨日那般清晰。
“我要回家“这一意念一经出现便无法摆脱它,遥遥无期的归程总算有了盼头。要想办法,要想办法回去。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并开始盘算起来,开始设想种种方式来实现他回大陆的夙愿。
我要回家去!回到忆兰身边去!忆兰啊!我的忆兰。。。。。。
不知不觉他来到高速公路附近,汽车通过时的“嚓嚓”声隐约传入耳畔。高速公路在浓雾的笼罩下如同一条朦胧不清的飘带,不!确切地说像家乡的那条河流;浓浓的雾霭像是流水;缓缓行驶的汽车如船一般,车前那桔黄色的雾灯不就是悬在桅杆上的红灯笼吗?!那桔黄色的光晕被缕缕雾丝所遮掩发出惨淡的一轮光圈,那光圈缓缓地向这里移动。
啊!是忆兰来了,是忆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