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怔怔地看着她,宁静而又充满力量,洛儿星眸带泪,又含了一抹浅浅的笑,似是欣慰:“因为我爱他,纵是背负所有骂名,也值得。就像贤妃,她性子率直洒脱,不适合在宫内生活,但是因为对九哥哥的爱,所以愿意背着红颜祸水的名儿。”赵构被她一番话说的震动不已,良久,垂眸长叹一声:“朕帮你去同母后讲。”拳头却在宽大的袖子紧紧攥了起来。
太后听说亦是震惊不已,又气又痛,赵构在旁帮着讲情,太后怒气渐息,才命宫女份例一分不少,将洛儿禁足三个月。洛儿谢恩,回到赵构一早为她准备好的栖梧殿,闭门默经,素颜朝天。待洛儿走后,太后才正容对嘱咐赵构,在未曾分娩前除去太医稳婆不要任何人知晓此事,免得洛儿听了气出个好歹来,说毕叹道:“真是个磨死人的小冤家!”
因为是禁足,除了太医并没有旁人来打扰她,洛儿感受着腹中的宝贝一天天成长,虽是哀恸,却也渐渐多了些欢颜,如今宝宝已经七个月大了,行动颇为不便。这日黄昏,洛儿半躺在廊下的藤椅上执一卷《妙法莲华经》默默诵读,初夏在一旁做孩儿衣裳,埋怨道:“也不听劝,刚刚不让你做针线又看起书了,累坏了怎么好?”洛儿轻轻一笑,虽是温和,却抹不掉眉尖那一抹哀伤:“哪有这样娇气,我不过……哎哟!”
洛儿猛地皱眉轻呼,唬了初夏一跳,急忙扶住她:“怎么样?”洛儿将手轻轻抚摸隆起的小腹,温柔地吓唬道:“真是个淘气的小东西,长大了瞧娘亲怎么打你!”太后得力的随嫁丫鬟含珠从侧门走进来,见洛儿这样说,不由得笑道:“又挨踢了吧?”太后虽是责罚洛儿,却依旧对她十分照护,时常派遣含珠过来探视,洛儿一笑:“含珠姑姑怎么幸灾乐祸的?”
说着便要起身,含珠望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扬一扬手中的小包裹,慈爱笑道:“太后亲自为这小祖宗做的,巴巴的要奴婢亲自走一趟。”洛儿眼眶一热,低声道:“姑姑代我谢谢母后罢!”含珠拉起她的手,劝道:“公主不要伤心,太后心里是疼公主的,碍着宫中人多口杂,也为着养胎安稳,这才不得已禁足,再过三日禁足期满,公主想去哪里走动皆可。”洛儿轻轻摇头:“我觉得栖梧殿很好,到了外面听到些混账话反而生气。”含珠见她理解太后苦心,甚是安慰,又道:“奴婢多句嘴,其实官家待公主也不错,听说公主说不安稳,忙忙地命太医院调制了安神香,又巴巴的自己试过才给公主送来。”
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洛儿睡不安稳,每每被噩梦惊醒,心悸胸闷,赵构遣人送来太医院特制的安神香,果有奇效,心神不稳时洛儿便令初夏点上一支,至今常用,听含珠称赞,亦是浅笑:“九哥哥从小便待我极好。”含珠又絮絮地说了一会儿安胎养身之道才离去。洛儿历过诸般生死之事后,性子便沉静下来,此番更是不愿外出,就是走动也是在栖梧殿的小院子里,解禁之后情形也没有多大变化,栖梧殿以外的事情俱都不知,待她解禁,太后便将含珠派过来在殿中照顾她。
临安本就多雨,今年的秋雨较之往年也更多一些,近日连绵的细雨让人心情益发阴黯,雨水顺着屋檐打在光滑的地面上,叮咚作响,亦增愁绪,洛儿默默静坐,俏丽的容颜笼上一层哀伤凄绝,显得更加动人。初夏细碎的脚步声在这静谧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急促而慌乱,她走进来对洛儿道:“公主,贤妃被禁足了。”
洛儿大惊,急问:“那尃儿呢?”初夏颇有些奇怪:“皇子无事啊,还是由贤妃带着。”洛儿这才松了口气,缓了语气:“什么缘由?”“听吴婕妤身边的宫女说是贤妃断事不明,冤枉了近日新得宠的一位婉仪,张婕妤当时陪在官家身边,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官家喝的有些醉了,便将贤妃禁足。”洛儿蹙眉,这年月,什么跳梁小丑都冒出来了,叹口气:“还是我去走一趟向官家求情吧。”初夏猛然摇头:“公主,您这哪能劳累呢?”洛儿听她这样说倒笑了:“我三个月从未出过这个院子,怎么会劳累,再不活动活动怕是孩子都难生出来。”初夏还是瞪眼,含珠亦是不同意,洛儿只得再解释道:“我乘銮舆过去,现在宝宝很稳定,也很乖,不会出状况的。”含珠无奈,只好对着抬銮舆的小太监嘱咐再嘱咐,又叫初夏务必看好她。
福宁殿里灯火通明,丝竹声隐隐响起,优雅动听,赵构正闭着眼睛听曲子,歌女的声音哀怨缠绵:“斑竹枝,斑竹枝,点点泪痕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琴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吹到洛儿耳中,她便只听见了“斑竹枝,点点泪痕寄相思”,舜之二妃相思之情深切,泪落竹上不去,而为斑竹,犹能为她们传递相思之情,自己便是无处可说,无人可诉,几欲落下泪来,到底是初夏轻轻唤了声“长主”才让她清醒。
洛儿举步进入殿中,向赵构行礼道:“九哥哥。”赵构一见她,原有些朦胧的神色立刻清醒,嗔道:“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万一摔着怎么办,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能明天再说。”洛儿踌躇不言,赵构猛然一拍手:“是了,你定是为眉儿来的。”洛儿浅笑:“九哥哥还是这样聪明。”赵构低下头,颇有些尴尬:“朕多喝了几杯,一时冤枉了眉儿,现下已经传旨解禁了,来人方才回说眉儿已经歇下了,你不必太过担心。”
说毕,又“哼”一声,道:“怎么,若不为了眉儿,你便不能来瞧瞧朕么?”洛儿只浅笑不语,眉梢望一望旁边的美貌歌女:“我看见这些,也为贤妃吃醋呢,再说,万一被你骂出来怎么办?”赵构像从前一样作无语望天状,辩解道:“朕不过是听个曲子而已,才停了了支,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没趣极了。”
洛儿方才心有所感,不禁道:“我这里倒有一首好词,谱成曲应是动听。”赵构为她铺纸研墨,伸手作个“请”的姿势,洛儿挥笔,落纸,一阕《迈坡塘》跃然纸上,赵构轻轻念了一遍,心中大大惊疑,以为是洛儿为岳飞所作,洛儿知他心内所想,容色平静道:“我当年被完颜勉道掳去,曾亲见两只雁儿争相赴死,其情可悯,小时候看过的杂书中以有相似故事,这支词幼时便记得,如今只不过录出来罢了。”
赵构听她这样说,心中才略略放心,又见她手指拨弄着案上的鲜花,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解释道:“这是今日才贡上来的娥眉紫,蜀中多产此品种,花瓣颇类女子黛眉,唯有紫色一种,故名娥眉紫。”洛儿听说,不禁凑近了闻一闻,香气有些特别,清淡绵长,很是舒服,点头赞道:“这花挺不错。”赵构笑道:“你若喜欢,只管命人搬了去便是。”洛儿摇头:“君子不夺人之美。”她望一望窗外:“已经晚了,洛儿告辞,九哥哥也好生歇息,明日还要上朝呢。”赵构直送她到殿外,亲口嘱咐了抬銮舆的太监们要当心雨中路滑。
走了一时,洛儿忽觉小腹间隐隐酸胀,腰间也是颇为酸软,只道是多站了一会儿,累着了,反正栖梧殿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便不出声。雨势渐渐变大,身上觉得有些冷,小腹处酸胀的感觉益发明显,甚至变得有些凉,沉沉地往下坠,力气似乎也在渐渐消失,这才觉得觉得不好,便对初夏道:“叫他们快些。”初夏猛一抬头见她神色十分痛苦,不禁唬住了,忙催促快些。
洛儿瘫软在銮舆上,身体里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像蛇一般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她痛得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一道闪电蓦地照亮了黑色的夜空,也映得她脸色更加苍白,不知怎么,抬銮舆的小太监一个失脚,竟然滑倒,坐在銮舆上的洛儿也顺势倒下去,她猛然尖叫一声,本能地护住小腹,初夏一见猛地一扑拦在她身前,却挡不住她摔下来的力道之大,两人一齐摔在地上。
洛儿彷佛坠入无尽的梦中,似乎是她岳飞还在,还能牵着她的手并肩同游,一会儿又忽然变成完颜勉道带着凶神恶煞的金兵杀死她的随从,猛然间又转换到刘家寺,串珠就在他面前,毫无生气。挣扎,纠缠,辗转其中不得脱身,她努力想找到岳飞在的地方,却再也寻觅不见。洛儿觉得很累,不想醒过来,苦涩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迫得她不能不醒来。
江南烟水的水墨色白绫帐子,温软的床榻,是自己的寝殿,总算在自己宫里了,身体有一瞬间的松软,眼波微转,太后正坐在床头,眼眶通红,双鬓又白了一大片,赵构、眉眉都在她身旁,初夏也是哭的双目通红,边熬着小炉子上的药边悄悄擦去眼泪。洛儿立刻心凉如雪,伸手抚上小腹,平坦如初,连呼吸也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渐唤回了她的清醒,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孩子呢?”
太后扭头拭泪,说不出一句话,眉眉不敢看她,只是眼泪在打转,却不敢落下来,只好低头,赵构十分内疚:“洛儿,是朕对不起你,不该让你独自回宫,你从銮舆上摔下来,孩子一出生就没了气息。”洛儿看他们的反应,心中已然明白,其实她从一醒来就有预感,满屋子的草药气也遮不住那股浓浓的血腥气,只是情感上不相信,她惶恐的转眸,每个人都是那样哀伤的表情。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洛儿猛然坐起来:“我不信,母后,我不信,他昨天还在踢我,怎么会没有了呢?”众人着了慌,七手八脚的按住她,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她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满心满肺尽是狂热的伤心欲绝,眉眉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死死按住,她哭得声噎力竭,终于软软地靠在眉眉身上,洛儿喃喃:“为什么?眉眉,为什么,我和他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为什么还是没能护住他?为什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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