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骂自己是畜生。连畜生也不如。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捧着一大束玫瑰去找安琴。安琴住的那个院子变得很深,桂花树不是一个,而是一排,好像走不到尽头似的,梦中他还纳闷:第一次来的时候竟然没注意到院子这么深,多么粗心啊!院里静悄悄的,树叶连晃动也不晃动一下,看上去不像是现实世界的树。
树的影子就像是用碳笔画在地上一样,清晰得可怕,而且不止一道影子,而是向几个方向印有几道影子。令他感到奇 怪{炫;书;网}的是此时天上根本没有太阳,也就是说没有光源,影子是从哪儿来的呢?接着他发现了更奇 怪{炫;书;网}的事(或者说惟一正常的事):自己没有影子。他去敲安琴的门,手刚触到门板,门就自己开了。
外边很亮,屋里很暗,他一下子不适应,屋里什么也没看到。他以为安琴要站到他面前,可是没有。适应一下之后,他看清房间里的面貌:除了四堵墙壁,里面空荡荡的。他非 常(炫…书…网)吃惊。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她到哪儿去了?他没有她的联系办法。这时他想起来安琴有个邻居。他去敲那个邻居的门,门也是自动开的,屋里也一样:空荡荡的。怎么回事?他们都搬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要搬家?到大门外边,他才看到墙上用石灰水写了许多“拆”字,每个“拆”字都用石灰水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着,看上去很像许多部门联合发文,文件落款处盖的一堆公章……
鲁辉坐在床上,他知道自己做梦了,可他就是无法从梦境中走出来。他的目光空洞而又迷惘,被深深的恐惧所攫住,显得很痛苦。
曙光从窗外透进来,将房间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鲁辉从床上跳下来,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像个木桩。
梦意味着什么?
鲁辉不了解任何解释梦的理论,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也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他解释不了梦。梦是神秘的,神秘得令他烦恼。
他想摆脱却摆脱不了,这个梦。
许多梦醒来后会自动消失,这个梦却不,它顽强地占据着他的头脑。梦到底想告诉他什么呢?他想,梦不会是无缘无故做的。
撇开梦的所有隐喻不谈,有一点却明明白白,那就是找不到安琴他会痛苦的。他会痛苦的,梦向他显示了这一点,明白无误。
“现在就去见她,何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他决心已定,走出门,朝北太平庄方向走去。走在路上,他真担心她搬走,不在那儿住了。可恶的梦!他心中嘀咕。
她真要搬走了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我要见到她,否则我会后悔的。”
他给自己打气。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赶着去上班,也有不少学生在赶着去上学。一队晨练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子从他身边跑过去。接着过去的是一辆为饭店送菜的三轮车,车上装着新鲜的蔬菜,有黄瓜,有西红柿,有蒜苔,有蘑菇,有豆角,有豌豆苗,等等。两个老人穿着宽大的中式白衣白裤,各拿一把宝剑,并排走着,一看就知道是上公园舞剑的。附近只有一个双秀公园,他们也正是往那个方向走的。骑自行车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了。
走到北太平庄站牌下,正好815路公交车过来了。坐这趟车也行,他想,不管坐哪趟车,反正都要倒次车。
他居然上了车。
上车之后,他才想起他本来是要去见安琴的。
“下次吧,”他为自己开脱,“怎能让一个梦左右自己的生活呢?”
梦是应该被忘记的。
这天他是第一个到公司的人。别的职员陆陆续续来上班的时候,他已工作半小时了。他觉得有点儿饿,这才想起早上没吃早点,但他宁愿饿着,也不愿出去吃东西。
和安琴的情况一样,也是工作帮助鲁辉摆脱了犹豫不决、彷徨痛苦的境地。
就在这天上午,他被叫进了经理办公室。经理是韩国人,叫朴润姬,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个子在一米六三左右,留着齐颈短发,脸上有不少暗褐色的雀斑,五官长得很大气,但并不给人以粗犷之感,相反,那双眼睛有时却闪出魅惑人的光芒,两片不算厚的*不知怎么搞的竞让人觉得有些性感。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严肃的人,这并不妨碍她对工作一丝不苟,她留给人的印象是既亲切又令人敬畏。鲁辉进去时,她从真皮老板椅上站起来,指着桌对面的一张椅子,说:
“请坐。”
鲁辉坐下来,心想:她太客气了。
朴润姬绕过办公桌,来到鲁辉面前,双臂抱在胸前,*倚着桌子,单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另一条腿绞在前边,脚尖点地。
“我给你一个任务,”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鲁辉感觉在她眼睛深处还躲藏着另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既顽皮又狡诈,像在洞口往外偷看的小老鼠一样探头探脑,“你,去成都,找代理商,推销我们的产品。西部——”她办公室有一张中国地图,地图上画有许多小红旗,凡有小红旗的地方就是公司产品已经*的地区,她走到地图前,盯着西部,那里是一片空白。她说,“中国的西部,政府开发,我们也开发。”她又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能行!”
“我,能行吗?”鲁辉觉得这好像不是他份内的工作。
朴润姬微笑着,看着他。她的眼睛也在微笑。
鲁辉又想到了安琴那双迷惘的、忧郁的眼睛,见鬼,他必须摆脱安琴的那双眼睛。
“我,能行!”鲁辉说。
“我知道。”朴润姬说。
她绕过桌子,回去坐到自己的老板椅上,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贴着桌面推给鲁辉。鲁辉打开信封。
“车票和差旅费。”朴润姬说。
“今天晚上?”
“是的。”
363次北京西开往成都。20:55发车。
“也许还能见她一面。”他在房间里边收拾东西,边自言自语道。这时已是下午。如果她晚上六点能赶回家的话,他们还可以见半个小时;他六点半回去,带上行李出发,完全来得及。
半个小时,三十分钟,一千八百秒。见面的话可以说不少话,当然,如果两人都沉默的话,也可以沉默好一会儿。
可为什么要见面呢?
难道自己出差不应该告诉她一声吗?
这是不是一种妥协?
不,不能算妥协。
可是……
可是什么?要知道周五你们见不了面了。
她会痛苦吗?
先问问自己会痛苦吗?
“见鬼,我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呢,要痛苦让她痛苦去吧,”他得意扬扬地说,“为什么她就不能痛苦呢?”至于他自己嘛,他锁上箱子,说,“痛苦?不,我才不会那么傻哩。”
他终于没去看安琴,甚至连个纸条也没给她留。
鲁辉周五上午九点到达成都。他安顿下来后,就立即投入到工作中去了。成都他是第一次来,但他没心思逛名胜古迹和看街景,除了每天睡觉的六个小时之外,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于市场调查了。他不能辜负朴经理对他的信任。三天后,他就心中有数了。
周一上午,他走进成都最大的农药批发商周胜财的办公室。周胜财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有点发福,但一点儿也不显得臃肿,只是那张脸——仿佛出生时被上帝拍了一巴掌,宽阔、扁平、麻木,不笑时还能让人忍受,笑起来简直可怕,整个脸部肌肉竟然都能够不动,但见嘴巴咧开,一嘴黄牙,笑声从里边喷薄而出。就是这个人——看上去像个白痴——控制着四川省百分之六十的农药市场,其他几十家公司合起来才占有百分之四十的市场份额。
鲁辉进去时,周胜财正在打电话,没有理鲁辉。
听得出电话是周胜财的一个老朋友打来的,因为他们在电话上一个接一个地开着庸俗的玩笑,不时地哈哈一笑。二十分钟后,这个电话才说完。周胜财放下听筒,长舒一口气,嘴里咕噜着骂了一句脏话。这时他看到了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的鲁辉,皱一下眉头,说:
“你是——”
“我叫鲁辉,给你打过电话。”
“噢——,记起来了,除草剂!”他拍拍头,说,“你看我这记性。我很忙,给你五分钟时间——”
他从高大的椅子上站起来,伸伸腰,在屋里踱步。
“说吧——”他向鲁辉示意。
“我可以喝杯水吗?”鲁辉指着自动饮水机说。
“当然。”周胜财有些不耐烦,踱步踱得更快了。
鲁辉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凉水,慢慢喝起来, 不急于说话。
周胜财等着他开口。
墙上老式挂钟的钟摆一左一右急促地摆动着,秒针慌慌张张发出嘀嗒嘀嗒嘀嗒的声音。周胜财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事急等着办,他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一下老式挂钟。鲁辉始终不看钟表,可他知道时间是如何流逝的。他们俩都不说话,空气很沉闷。周胜财决定耐心地等这个年轻人开口。鲁辉又接了一杯水,他的确有些渴,他要先喝水。本来半分钟就可以喝下两杯水,他却喝了五分钟。尴尬而又漫长的五分钟。
鲁辉终于喝完最后一口水,将纸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
“对不起,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
周胜财看到鲁辉要走,既感到意外,又感到生气。他说不出话,眼睛瞪着鲁辉,放射出攫取的光芒。
鲁辉临出门,又回头说道:
“其实拒绝一笔千万元的生意根本不用五分钟,一分钟足矣。”
鲁辉说罢,将门带上走了。
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很响,而且有回声。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要尽量走得有力些、坚决些,不能腿软,不能拖泥带水。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在听着他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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