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淡淡道,“让姑娘进宫,确是委屈了姑娘你。”
我摇头,道,“邬先生,此地人多嘴杂,先生的行迹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先生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见君寒,怕不是仅为这‘委屈’二字吧?”有话快说,没事闪人。还有那么多的事儿没做完,我可没这闲工夫和你唠嗑。
“是老夫提出想要一会姑娘,四爷也有一句话让老夫代给姑娘。”他听出了我的话中有话,了然一笑。我微微一怔,只去年我一怒之下扔了四爷的簪子,从此和他便再无交集,如今是什么话要他特意来转告我?
“他说,”邬思道瞟了眼四周,空旷的草野上,只听闻冷风飒飒声,一轮明月挂在浩瀚夜幕中,五步之内对方的表情竟皆能看得个清清楚楚。他压低了声音,道,“勿要再和郑春华有任何往来。”
呼吸猛地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开去,“先生说笑了,不知道先生从何得知这一荒谬的事儿?奴婢早就未曾和小春,哦不,是春嫔有任何的……”
“那么,每月十五日的一封信,又是怎么一回子事儿?”他低头看着我,有一丝怜悯从眼里悄然滑过,“你的信,除去第一封外,其余的在转交过去的半道儿上就被四爷的人给截了下来,小心存放几天后便原封不动地归还给你——这个,你恐是毫不知情的吧?”
空凉的夜,冷风卷地。一瞬间,身子仿佛被冻住似的,一寸寸的,震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怎么可能……为什么……”
他移开眼去,目视前方,平静地道,“你送过去的第一封信,郑春华其实是回了的——要是她不回的话,恐怕到了现在四我们也不知道你和她互有往来,毕竟宫里安插的人可不是用来看守你们的。她在那个宫中,只能找到那里的太监帮忙把信送出来,却不知,那人曾是四爷手下的。也是巧,他在送信途中遇见了十三阿哥,我们才因此得知了这回子事儿。四爷自是怒你十分,他不曾想过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听劝阻,当场拆了信。那信咋看之下其实并没有说到宫中的什么事儿,只是问个安好而已,但,君寒,”他微微的笑了,“藏头这样简单的诗,从小饱读诗书的阿哥们,会是读不出来的么?”
“她写了什么?”此时的我已顾不得任何有关截信的事儿,急急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抬头望着他,请求道,“请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只有一句:她心甘情愿如此,只为一人,不是你。”
“……她,”缓缓放开了拉住他衣袖的手,颓然地退后两步,苦笑,“还是那样固执啊。”
“话已至此,她是八爷送进宫的,可算是八爷的人。截信也是万不得已。”
“那为何不在第一次通信后就制止我?一次次一月月的写,每一次信递出去后,我抱着多么大的希望,是多么的期待,邬先生,您可曾想过?收到信时的欣喜和激动——虽然习惯了自己的信原封不动的回到手中,还是,总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希望,期盼着下一次会是她的回信!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期待熬过了宫里的日子!你现在却对我说,那些信从来就没到过她的手中!”愤怒重新占据了头脑,我大喊出声,“那个时候,难道不可以如实告诉我吗?”
“……”他看着我,似是想要说什么,终是沉默着,被风吹干了的长久的沉默。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无形中玩弄于人于股掌中,真不愧是四爷做的事儿!”邬思道望向苍茫的夜色,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说的对,他是四阿哥,他是四爷。他有他的尊贵和只有他才能做的事儿,”迟疑了不过一瞬,很快道,“你也是,可要记清楚自个儿的身份。”
“身份?”我猛地抬头望向他,唇边一抹森冷的笑,“邬先生,您特意一会奴婢,可是想劝告我,要记得自个儿身份?还是想说,我得发挥身份的价值?如是说,身份的话儿,也不过一句:我是四爷的人,是不是?——这话儿,可是四爷让先生转告给我的?”死死地盯住他的眼,他微微动容了一瞬,亦平静地看了回来,轻声吐出一个字,“是。”
“呵,那有没有人问我一句,可是愿意掺进这趟浑水?我已告诉过他,我不想也无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请求他放过我……”我仓皇地笑了起来,眼角有着星星点点的湿润,身子却是冰凉,“什么甜言蜜语,什么诺言!他只不过当我是一枚棋子,要用这样卑鄙的方法才能更好的用!……哈哈哈哈……枉我还以为……”
邬思道脸色瞬间变了变,还是什么都没说,默然地看着我笑。待得笑够了,我擦了擦眼,镇定下来,冷声道,“邬先生请代奴婢的一句话给四爷——君寒自然记得自个儿的身份!天色已晚,奴婢告退!”说完转身快步离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不顾一切地奔跑了起来。眼里再无半点湿润,只觉得心头空落落地,压在心上的大石仿佛消失不见,心竟是无端的轻了几许……
气喘着跌倒在草野上,不想起身,待得神智清楚,分明是低着头,凄凉却又似是宽慰地笑出了声儿,
“这样也好,少了一丝羁绊,才能走得更潇洒,走得更决绝……”
第四十四章 坚定
皇城篇 下
旦日。
下午举行的狩猎,十三爷一人独占熬头,射中了二十多只活物。仗着皇上今儿个没在场,回御篷处理政事儿;太子爷和三爷去了蒙古王爷那里,大阿哥染了风寒,正避门不出的当儿,十爷就找十三爷的碴,刚开始硬说是点数的人没点清楚,非得让人再点一次。八爷九爷勉强劝了几句,也就没再说什么,由得十爷让人去点。十三爷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十爷的话,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表示再数也无所谓。点数的人回来报了数,确是一只不差。十爷面色有些讪讪的,嘴上还不依不挠,分明是就想挑起事端。让原本安和的气氛顿时清冷下来。十三这才动了怒,又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两人争执了几句。八爷九爷赶忙来劝,明为劝和实为添油加醋。不知怎的,两人争执不休时十爷就扯上了十三爷的额娘,大意就是说十三爷的娘不受宠,死了连个封号都没有云云。一句话就让十三爷火冒三仗,二话没说就动起手来。整个营地顿时喧闹,亏得在场的人劝的劝,拉的拉,好不容易才将撕打在一起的两人拉开。
我一边给自己倒着茶,一边归纳着小竹说起的下午发生的事儿。有些漫不经心。这样的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老十……我一直都很怀疑他是不是吃抱了撑着没事做。“……十三爷嘴角乌青,十爷脸上也擦破了皮……”小竹依然惊魂未定的样子絮叨着。我喝了口茶,出声打断她的话,“四爷呢?”
“啊?”小竹楞了楞,才反应过来我问的是什么,“四爷……”她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四爷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十爷和十三爷都打起来了,才拉开了十三爷。”
“恩。”随意应了声儿,继续品着茶。见我不愿多说,小竹知趣的闭了嘴,坐在毯子上做起女红来。我捧着茶杯,歪靠在床头,看着她灵巧的手引领着精细的缎线上下翻飞,间或用小小的尖牙表情纯然,低低地叹了口气。
晚上照例是篝火宴会。今儿个本不该我和小竹当值。担忧着雁南那边的事儿,我实在没有心思去看别人载歌载舞。但终究是被小竹给拉去了。
歌舞升平。星火燎燎。
皇上今天看来心情甚好,一直和蒙古王爷笑谈着养身保健的法子。座下的阿哥些,有的和蒙古世子们劝着酒,有的自斟自酌,比如—我立在场子边上,等候着随时的差遣,不经意地望向座下默默喝着酒的四爷,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正疑惑十三爷去了哪里,却是到了换班的时辰,眼见着丛香入了场子里来,心下定了定,笑着向她打了招呼,交代了换茶的时辰和一些琐事,便快步而去。
冷风簌簌而过,穿着棉衣的我还是觉得有些凉。一边裹紧了衣服,一边离了这喧嚣之地,向着清冷的地方走去。暗自盘算着:这已是入冬的时候了,小柔身子弱,得多点一两件衣服才行……可到这里节骨眼上,最重要的人—雁南却始终未来。心下不禁有些不安,生怕她出了什么事,那可就……
离自己的篷子不远处,忽听得寥寥萧声,清冷凄怆的曲调,合着吹萧人寂寥哀伤的心意,一下便揪住了我的心……向着篷子走去的脚慢慢地停了下来,终于顿住。迟疑了片刻,果断的转身向着传来萧声的地方走去……在这当儿,我并不愿意去多管别人的闲事,只是,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许是觉得自己和他有太多相似之处了吧。那曲子勾起了我的许多心事,那些我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引起了我的共鸣—只是,我还有小柔,我犯的错还有补救的机会,我还能赌这一次,唯一的一次豪赌,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了雁南身上,想必,她,定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吧?可是他……
望见了不远处坐在一坐微微起伏的荒芜的地势上的人,脚步渐渐停住。一川清冷的月光轻泄在他的身上,手执长萧,目光黯然。长萧紧贴与唇,一个个寂寥的音符徐徐吹出,在凛冽的长风里被撕扯成了声声呜咽,像是有人,在这漫无边际的凄清与昏暗中,无声的哭泣着……
他有那么多那么多血脉相融的亲人,却等同与无—除了他;他……念及于此,心里仿佛被谁狠狠抽了一鞭子,蓦地回过神来,自嘲的笑了笑;不是说好要忘记的么?怎么又想起……
萧声戛然而止。十三爷缓缓从嘴边取下萧,将长萧放置于一手,低下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萧身,然后,一点点地埋下身去,将萧紧紧贴在脸上。他侧着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他握住萧的双手,分明是在颤抖……就像是一个孤苦的孩子,在思念着总是温柔的唱着蒙古小曲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