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转头来与我对视,眼里平静无波,眼眸深处却是波涛汹涌。我竭力平静以对,却因他眉梢眼角的倦意而心生涟漪,禁不住想伸手抚上他的额,抚平紧皱的眉,还有心低的自责。我看不懂他的眼神,但却无故觉得那抹冰冷的眼光渐渐温软了下来。顷刻,他转头回身,“走吧。”
我哑然失笑,回过神立刻跟了上去,冷不防他一停步,我差点撞在他背上,他并未回头,静默了一瞬,忽然问,“你刚才说,‘那些爱你关心你怜惜你的人’。”顿了顿,方才道,“可有你?”
我一怔,莞尔,“有。”
似乎没想到我竟会这样爽快地回答,他怔了怔,然后,“我对你不住。”接着再不多说什么,只一句,“我走了。”随即负袖走出了湖心亭。我立在亭子里,望着他清瘦的背影越来越远,苦笑:是因为让我担心所以才说抱歉?还是……怕是想到了皇上的允诺吧—一回宫立即让我和七爷完婚……他什么也不能做,所以才会这样说。
但是……望着空无一人的雪湖,我静静地旋开一抹微笑。
我会嫁给他么?答案当然是……
满腹心事地回到住处,就见一个穿着蒙古装的男人立在门口,小竹正和他说着什么,一见我,小竹便笑道,“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君姐姐,你可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那个蒙古人闻言也转过身来,学着满人的样子恭了恭身,“姑娘。”待看清他的面貌时,我心里猛跳了一下,那人分明是雁南的父汗蒙古王爷的随从,王爷面见万岁爷时他都跟在一旁,看样子是王爷的心腹—这么说来,雁南的事,已经败露了?因强笑道,“怎么是你?”又福了福身,“王爷吉祥—王爷怎会到这儿……”
“姑娘,”那人又是一躬身,“请随我去吧。”
我向小竹交代了点御前的事儿,就跟着来人去了。一边询问所来何事,来人边领路边细细道,“我家雁南小姐不见了—自那天万岁爷启程回京,我家小姐就向老爷禀告说要去一个支部探望探望亲戚些,哪知她竟甩掉随从,自此再不见了踪影。老爷急得派了人到处早,草原上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小姐—奴才一合计,小姐平素和姑娘玩得最好,指不定就……王爷不放心,硬要亲自来问,赶了几天的马,方才追到这儿。现下已去觐见万岁爷,打发奴才来请姑娘过去一叙……”
……
芳华居。
“王爷吉祥”进了阁子,一见正坐在椅上的王爷,我立刻福下身来,谁知还未福了全身,王爷已经一个箭步地跨了上来,急急摆手,“起吧起吧。”
除我二人之外,阁子里并无他人,我依言起身,刻意忽略掉他眉梢眼角的倦意与身形的疲惫,“王爷急赶数日,来到这皇宫别院,可是为了……”我佯装出一副听闻此事甚是惊讶的样子。
“蒲满定跟姑娘说了罢,”他紧紧盯着我,眼里的期待之色让我不忍睹视,“都是本王平素娇掼了她,原以为雁南是淘了气,跑哪去玩了去,以前也有过甩掉随从自个儿去玩的时候,本王也就没有多在意,以为她晚上便会回来,;哪知这一次竟然几天都杳无音讯!她和姑娘交好,本王满心以为着她走哪去会和姑娘说一声……”
“王爷恕罪!“我急急福身,面上看来惊惧焦虑相加,心里早把个雁南骂的是无以复加:好事从未办成过,尽给我惹事儿!让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格格素来是和奴婢交好,可并不见得什么事都跟奴婢说!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自有这身份隔着。格格也并未逾越—就连这格格不见了的事儿,奴婢也才刚从王爷那儿听说……”
“君寒,”话还未说完,王爷低低唤了我的名字一声儿,便在我愕然的神色中低了头缓缓弯下了身子,“雁南在你面前从未摆过架子,她待你怎样,她周围的人自是知道的!她待你如亲姐妹,她出走之事,定是告诉过你的!你就告诉本王罢!”
这一番举动彻底让我慌了神儿,赶忙伸出双手扶住王爷,连声道,“王爷!您这可是折煞奴婢了!格格行事哪有会告诉下人的理儿!她既打定了主意要走,便是谁也不曾告诉过的!”
王爷站直身子,眼角微润,“自她走了这十几天,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天天想着念着她的安危!她一个女儿家,从未离开过这草原,现下独自一人在外,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我可怎对得起她娘亲!”
我张了张嘴,脑中蓦地闪过当日雁南流着泪述说往事时的悲怆神色,本欲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是冷笑,“王爷,您是真心记挂着雁南的安危还是觉得冥冥中对不起雁南逝去的母亲?”
一席话立刻让王爷变了脸色,也让我瞬间清醒过来,叫苦不迭:怎么一时口快就给说了出来!先不说这逾了礼;这不明摆着告诉他我和雁南的情份好到什么地步了嘛!
“王爷,我是说……”我讪讪干笑了几声,企图掩饰刚才的失语,“奴婢是说……”
“也罢,”此时他脸色微缓,叹了一声,“我早料到雁南如此对你,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你既已知道,那么,雁南也该对你说过他对我的怨恨吧?”他平素神采奕奕,看不出是已过不惑之年的人,而如今,竟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连眉梢眼角的皱纹也似沟壑般显露出来。他苦笑,“她本就该是恨我的。毕竟是我,才害得她……”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作答。但平心而论,从以往雁南与我的谈笑间所论的他事,她并不见得有多怨。因此,便静下心来安声劝慰道,“王爷,雁南并未有您所想的那样恨您—是您多想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你说什么?”
我苦笑了两三声:我自己的事儿都忙不完,还要抽出时间做你们的和事儿老!也不知我前生欠了谁的!
“她知道您是觉得对她亲爹娘有所愧疚,所以才会对她珍如己出—这么多年来,她又何尝不知您心里的苦呢?只是她想得开些,聪颖如她,并不愿意为死人而活着—况且这么多年了,那点儿怨恨早就被您的容忍宽厚的爱给磨灭了。她既不恨您,您又何苦念念不忘呢?我相信,您的自责与愧疚,早就化成了对雁南的爱,所以今次才会对她的安危如此上心……她已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自有她的分寸,况且她的武功也不弱,脾气刁蛮又任性,是决计不会吃暗亏的!您大可以放心!”
“君寒,”王爷面色微暖,眼里已有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却还是摇了摇头,“雁南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你哄我的罢!”
我微微一笑,“她是没有那样说,但字里行间便是这个意思。我是不会误错了意的。”
“那么,”他话锋忽然一转,直直望向我,“她心你如斯—她定是告诉过你去往何处了,是吧?”
我亦淡笑以对,“不愧是王爷……是,她确实告诉过我她……”话未说完他已焦急地道,“她到底去了哪儿?”
我默默转开眼,望着窗外的清冷雪景,低声说,“她既不怨你,您也可不必自责,强留于她。人如其名,她的心,注定是不能留在这苍茫原野的;天涯海角,便学着那大雁,自由翱翔,岂不更好?您知她注定不是这儿的人。强留不得的。”
沉默了半晌,他终于想明白,亦叹息,“你说得也是。只是,我还是担忧着她……一个女儿家,会想去哪里……”
“去一个有幸福的地方。”我转过头望进他黯然的眸子里,平静地说。
向王爷请了辞,我便默默地退出了阁子,往回走去。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恭敬地站在屋外,见了我立刻打千儿,“大姑姑好!”我应了声儿,一边思索着这人是哪处的人,一边瞄向屋内,见小竹正在屋子里专心地做着女红,方问道,“你是哪处的人?我怎么没……”
“姑姑,”小太监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宝圆小瓷瓶子来递与我,一边瞅瞅了里间的动静,竟是个难得的细心人。我笑了笑,朗声道,“有什么你便说吧,不碍事的。她是我屋里的人。”
小太监便点了点头,也不刻意压着声儿地道,“爷说,只管把瓶子给姑姑就是。别的不用多说。”
我低了头看看右手心中握住的瓷瓶,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捂住右手,虽然已经放下了袖子好遮住手背上已经乌青的捏痕,但他这样一说,却是感到了局促不安。
“恩,我收下了,”我勉强抬头对他一笑,“回爷,劳爷惦记着!多谢爷!”那小太监打了千儿,正要往回走,我想起一事儿,猛然叫到了他,“等会……”见那人依言停了身等着我,我立刻回屋里,就着桌上的笔墨,随意拣了张白纸在上面书写了几下,折好递给了他,大声道,“替我带个信儿回爷,你也好交差才是。”
那小太监亦是明眼的人,看似把纸随意捏在手中,却悄悄地藏在了袖子里,“谢姑姑,姑姑费心了。”打了千儿,一溜烟儿跑开了。
我进了屋关上门,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招呼着小竹,“小竹,过来帮我擦擦药吧。”
小竹正专心地做着女红,闻言惊讶地抬起头来,“君姐姐,你这是哪受了伤啊?怎么弄的……”一面说着一面下了炕来,我坐在椅子上,掳起袖子,就听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啊,这是谁……”
“是四爷,”我淡淡一笑,不去理会小竹的怪异的神色,“清早想去看看小春,结果不让进,就随意走着,哪知走到了四爷处,四爷心情不大好,拿了我的手出气呢。”
小竹正忙着给我倒药在手背,一听我如是说,怔了怔,“为何四爷这样对你,你还笑颜以对……”
“那有什么办法?”我轻轻笑了笑,“早已是一颗心许了他,见着他难受,自然就会比谁都心疼。巴不得痛都在我身上,他好一身自在。”
“可是你这样,有没有想过还有别人会心疼你……”小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