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旁没有反对,垂头应是。
齐皓仰头将一壶饮尽,视线落在墙角一株不知名的枯枝上,摇摇欲坠的挂在上头,他眼神悲凉长久后叹息了一声:“王旁,你说要是母亲还在,我们如今的生活是不是就会截然不同了?”
王旁微愣。
齐皓眼前却浮现出一幅画面,母亲笑语盈盈的和他说话,教他写字,他提着笔墨汁在纸上晕出一圈圈的黑晕,母亲哈哈大笑,拿着他的手在纸上三两下涂鸦,一幅春寒俏梅图跃然而出,他惊讶难掩崇拜的看着母亲……自此以后,每每练字他总要如法炮制。
若是母亲在,他应该早就成亲了吧,那个女子也不会进宫,更不会成为婕妤,以至于落得青灯古佛一生,只要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只剩下恨,他恨那个人,更恨自己!
是他对不起闵氏,若非他耽误了她,她亦可寻一良人相伴一生,得知她过的好,他心里也能安稳。
齐皓叹了口气,从王旁手里接过另一壶来,拨开塞子酒气便冲到他的面上,他微微皱眉灌下一口,正屋里唐氏提着裙子走了进来,抢了他手中的酒壶,半劝半哀求的道:“四爷,您别喝了,伤着身子。”
“无妨。”齐皓要拿回来,唐氏却转头将酒壶摔在了地上,浓烈的酒香顿时弥漫在整个院落里,碎裂的声音也震的齐皓一愣。
唐氏面红耳赤,有些不安却又强撑着镇定:“四爷若心里不痛快,可以出去走走,可以找朋友说说话,可别这样伤害自己,这样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齐皓皱眉,王旁沉默的退了出去。
唐氏蹲在齐皓面前,鼓足了勇气,语重心长的道:“妾身知道四爷心里不舒服,可这样子也解决不了问题,您看,要不然您和五弟商量商量,闵氏的事还没有别的解决的方法?”
齐皓巨震不可思议的看着唐氏,满以为她不过试探自己,继而哭闹求他,可唐氏眼中除了真诚的担忧和分解外,他看不出半点旁的意思来。
“夫君,妾身知道闵氏在五福庵的事情了,她没有死妾身真的替她高兴,只是一想到她只身在那里,孤苦寂寞心里也过意不去,您看,不如问问五弟,若是可以把他接出来,哪怕不能放在家中,隐姓埋名安置在别院也可以。”
齐皓打量着她,唐氏像是一个朋友一样,平静和善的说着话,他张了张嘴又沉吟了下来,过了一刻答道:“……此事不易办,我更不能为此连累五弟。”
这么说,他根本没把闵氏接出来的念头?四爷心里对闵氏亦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唐氏心头一喜,语气更为的善解人意:“那您就常去看看她,若您不方便去,妾身代您去也可以,看看她过的好不好,缺什么用什么,我们若能帮她,那是最好不过。”
齐皓抿唇朝唐氏笑笑,颔首道:“谢谢!”
这是齐皓第一次对她笑,唐氏眼睛一亮,哽咽的压住心里的感动,她笑着摇着头:“我们是夫妻,夫君不用和妾身这般客气。”
唐氏起身推着轮椅,轻声道:“您吃了酒还是进屋里吧,免得吹了风。”两人走着脚步一顿外面听到说话声,唐氏去看齐皓,问道,“像是五弟和五弟妹回来了,夫君要不要去看看?”
齐皓微微一顿,摇头道:“先不去了,等晚上再说。”齐宵心情也不会很好,还是让他冷静一下吧。
齐皓进了房内,夫妻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说着话,许是酒精的缘故,他没有烦躁离开,安静的看着唐氏笑语盈盈的和他说着家里的事,还提到当年她刚嫁过来时的许多事情,他竟是才知道新婚第二日她曾在家中迷了路,还是由桦大奶奶送回来的。
唐氏心里也高兴,齐皓能听她说话,是她从来不敢奢望的。
“四爷,四奶奶。”忽然,王旁自外面进来,回道,“家庙那边来报,说成大爷方才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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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十七年,冬。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也特别早。
尚才十一月,已是烈风摧木,严霜结庭。飞沙走石,刮擦着早早打烊歇业的门店,在寂静如死的北地寒夜,发出咔擦咔擦的巨响。远远的,一盏风灯如豆,一摇三晃地挪动过来,如怒海中飘摇的浮舟,似随时会被这漫天风沙淹没无踪。
“稳着点儿,稳着点儿!”
“这大的风,一溜儿的冰碴子,小的们已经抬的很仔细了。”四人一抬的小轿子,轿夫提着风灯,捂着头脸,传出的话音呜哩呜噜的,“您担待些,马上就到咯。”
“一刻钟前就这么说,这大冷天儿的,姑奶奶我要是得了风寒,刘公子怪罪下来,你们可仔细着小命!”不同于北地女子的粗犷,轿子里的女音绵软,便是嗔怒,都带着股钩人的劲儿。
“小的哪敢骗您哪,这次是真真的,拐过这鹿儿巷,就回坊子咧。”
小镇子的格局多是杂乱,七拐八弯的巷子不少,若能从上俯瞰,便如条条长蛇幽深盘行着,纵横交错,鸡犬相闻。要不是熟路的内乡人,像这种风沙迷眼的恶劣天儿,非得鬼打墙不可。
不一会儿,鹿儿巷打个转,出来就听见了人声鼎沸。
那是一座三层小楼,就着苟延残喘了一路的风灯,正正看清楚上头那镶金底儿的大红匾额,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在这荒僻之地也算气派,偏生怎么瞧都透着一股子下作气儿。
——教坊司。
厚毛帘子被一把掀开,露出轿中女子明艳艳的面庞,“嬷嬷,嬷嬷,女儿回来了,快来扶一把!”
“要死了,你这小蹄子,可三天没见着影儿了。”楼门一开,浓妆艳抹的妇人快步迎了出来。这嬷嬷年纪不小,丰乳肥臀,一身亮眼的玫红牡丹袄,嗓门儿奇大,说话又急又快。
“瞧您说的,刘公子不让走,我又哪敢提回来的事儿。”少女换上张谄媚脸儿,挽着她的胳膊,娇嗔道:“女儿在外头可是吃不下睡不着的,就想着嬷嬷了!这趁夜紧赶慢赶的回来,反倒换来您一顿数落。”
“闹了半天,还成我的不是了?”嬷嬷一瞪眼,作势掐她脸蛋儿,“我看你不是睡不着,是刘公子压根儿不让你睡呢。”
“哎呀,女儿不依……”
这一少女一妇人,互相调笑着,亲亲热热进了小楼。
外面的寒冷昏黑立时被温暖和光亮所取代,金碧辉煌的一堵墙将里外分割成两个全然对立的世界,一边萧萧瑟瑟关门闭户,一边莺莺燕燕袒胸露怀。酒香、肉香、胭脂香,大大嗅上一口,让人从头到脚都熨帖起来。
“啧啧,这大厅里头的男人们,就是怀里搂着一个的,都忍不住往这边儿瞧呢。”嬷嬷舒坦地吁出口气,接过小丫头奉上来的热茶,也不喝,只端着朝少女猛瞧,灯光底下,俏脸飞霞,杏眸善睐,明艳逼人的紧!“难怪把刘公子的魂儿都勾走了,别说这穷哈哈的北地了,就是京师,就是苏杭,咱们兰莺儿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哪有您说的那么夸张,”兰莺捂嘴轻笑,眉眼间掩不住的得意,“不过他倒是说过,等几日派人来接我呢。”
“呦!这可是大喜了!”嬷嬷一拍大腿,“我就说么,刘公子就是那孙猴儿,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儿去!天上掉下的金龟婿你可得抓牢了,我琢磨着,这是要带你回本家呢。”
“大喜什么呀,回了本家又怎么样,左不过没名没分的。若我还是当年的……”
“得了!”
没等她说完,嬷嬷便没好气儿地打断了,显然这等子老调重弹听了不知多少次,“当年当年,见天儿的想当年,咱们坊子里哪个当年不是官家小姐,今儿个还不都是伺候人的命。”许是觉得这话过了些,她笑着一戳兰莺脑门儿,光洁白净的额头,顿时戳出个红印子来,“早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你那死鬼老爹坟头都荒了吧,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开?”
兰莺只低着头,没吱声。
嬷嬷又是一声笑,靠在凭栏上慢悠悠喝了口茶,“你还别不服气,这人哪,最怕就是太瞧得起自个儿。要说金贵,上头那个金贵不金贵?”
她翘着兰花指,朝二楼努了努嘴。
兰莺下意识抬头,向往地看了眼。
“金贵又怎么样?想当年她们家的风光我是没见着,可光是听啊,耳朵根都听出茧子来。”嬷嬷嗤一声,“如今呢,获了罪,死的死,奴的奴,这明珠儿一样的千金小姐,不也被送到坊子里了?”
听她说的逗趣儿,兰莺噗嗤一笑,末了,又忍不住问上一句,“那明珠儿,如今可老实了?”
“啊——”
蓦然一声娇脆尖叫。
如此突兀的,打断了嬷嬷张口的回答。
紧跟着咣当一声,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急慌慌夺门而出。
一系列变故又急又快,大堂陡然静止,乐声骤停,恩客妓子抬头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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