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不干。他望着医生时,目光阴郁、镇定,带着沉思和一种淡淡的哀凉,低声
恳求:“你们先不要忙,先让我忙过这一段。再说,查出癌症又有什么办法?我这么大
岁数了,能多忙几天,多处理几件事就可以了。”
总理的这个态度并不只是一贯忘我工作精神的必然,也不只是受贺老总那套“理论”
的启示,这里还有形势和历史的要求。为了努力减轻和消除“文化大革命”带来的种种
混乱及恶果,他必须抓住林彪叛国事件后历史出现的转机。这种机会稍纵即逝,若不及
时抓紧,又不知要付出多久时间多大代价才能再得一次这样的转机。他必须借此举起批
判极左思潮的旗帜,尽可能使党和国家从危难困窘中摆脱出来。
许多人,甚至曾经在总理身边工作人员中的部分同志,在过去相当一段时间里喜欢
说“四人帮”拖延干扰了对总理的治疗,使总理没有及时住院,没有及时手术,没有及
时……
作为仇恨的情绪可以理解,在政治斗争中为了进一步激起民众对“四人帮”的愤恨
而这样讲也无可非议。但从历史角度来看,这种说法站不住脚。“四人帮”再坏也没有
这么大本事。比如在筹备召开四届人大的过程中,周恩来抱病飞赴长沙,向毛泽东汇报
人事安排等问题。临行前,医务人员发现他的大便有潜血,需要立即进行检查治疗。之
所以没有“立即检查治疗”,并非“四人帮”故意拖延.“谋害总理”,而是叶剑英为
了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为了在筹备召开四届人大的关键时刻不让“四人帮”趁机抓权
而表示“现在不能提及此事”,“并反复叮嘱医务人员要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也要保
证周恩来安全回来”。总理对自己的病也始终是采取治疗要配合工作.以工作为主的态
度。他对医务人员明确要求:“你们一定要把我的病情随时如实地告诉我,因为还有许
多工作,要做个交代”。
就“四人帮”而言,如果总理放弃权力和工作,彻底去休养治病反而更符合他们的
政治利益,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因为周恩来已成为他们谋取政府权力的“最大障碍”。
在苏联,赫鲁晓夫等人即便没病也都曾以“健康原因”而被迫离开权力中心,周恩来虽
然确实“重病缠身”,“四人帮”却无法以“健康原因”迫其离开,这是党心民心所向,
也是直接取决于毛泽东和周恩来本人的态度。
早在1965年,发现周恩来患心脏病时,毛泽东即关心地请他“工作量减少一点,少
看一点儿文件”。总理患癌症后,毛泽东又多次劝他“安心养病”,“节劳,不可大
意”,并一而再地提议邓小平为第一副总理、党的副主席、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就
我所知的情况和现在所能看到的证明,首先提出请邓小平重新出山的,正是毛泽东本人,
而不是其他人的“推荐”,也不是周恩来的推荐。尽管周思来希望邓小平出山,但这种
敏感的重大人事决策,除了毛泽东,没有哪个敢首先提出。周恩来只是写信向毛泽东表
示:“积极支持主席提议的小平同志为第一副总理,还兼总参谋长。”
周恩来在信中对自己病体的态度是;“我的身体情况比七月十七日见主席时好多了,
只是弱了些,如果十二月能开人大,定能吃得消。”
我跟随总理去长沙,向主席汇报四届人大筹备情况时,毛泽东充分支持了周思来。
在长沙住了5天,总理心情非常愉快,前面讲过,虽然一直便血,仍然为毛主席过了生
日,干了一杯酒。后来才知道,毛主席在谈话中有三条重要内容。一是劝总理“安心养
病”;二是再次肯定邓小平“人材难得,政治思想强”;三是批评“江青有野心”。
如果说“四人帮”恼怒周思来病重仍然不肯离开政治权力中心,采取了“既然你抓
权不放,那就把事情推给你办”的态度,这还说得通。但是,在两大政治力量的较量和
决战中,不能简单地把复杂的矛盾和斗争只说成“四人帮”“无端干扰”“拖延破坏”
对周恩来的治疗工作。这种简单的说法不能反映总理坚持工作的忘我精神;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的主动精神和为了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而坚持斗争到最后一刻的顽强精神。
总理逝世前的奋斗与治疗过程,我觉得可分三个阶段。这是我为了叙述的方便,而
不是什么自以为是的客观“标准”。
第一阶段是林彪叛逃事件后到1974年6月1日,总理不得不告别工作了25年的西花厅,
住进305医院,并在当天作了第一次手术。
第二阶段是从1974年6月1日到1975年10月下旬,这是他在事实上担任总理职务的最
后1年零5个月,把自己全部身心最后献给党、国家和人民的1年零5个月。
第三阶段从1975年10月下旬到1976年1月8日,这是他再也无法离开病床站起来的2
个多月;这期间他不允许人再叫他总理。他这期间所能做的只是叮嘱后来人并与自己的
癌痛作最后的斗争……
吾貌虽瘦,天下必肥
确定总理患膀胱癌是1972年5月18日;实际患癌自然早于此。林彪事件对毛泽东的
刺激是巨大的,对周恩来的刺激同样是巨大的。在他们以大政治家的沉着镇定面对现实,
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一事件,稳定局势,安定人心之际,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起了微
妙的变化。我猜测,在主席发生突然的休克时,总理膀胱里很可能已经有细胞发生了癌
变。
向来谨慎小心的周恩来,在那段时间变得多疑;不仅是谨慎小心,甚至可以说是谨
小慎微了。这方面连专机组的同志们也有了感觉。
林彪事件发生不到一个月,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访问我国。10月10日,
总理陪他去南方参观访问。
以往专机起飞,由机长向总理报告航线、时间、天气、机况后,总理同机组同志们
握握手,问候一声就放心地上飞机了。
这次不同。听完报告,他不放心地问:“飞机检查了吗?”
“都检查过了。”
“正常吗?”
“正常。”
“没发现问题?”
“没问题,都正常。”
“试飞过吗?”
“试飞过。”
“也检查也试飞过了?”总理反复叮问。
“我亲自检查试飞过了。”机长张瑞霭从1954年起就为总理飞专机,从未见过总理
这样不放心。我自己跟随总理乘飞机,何止百次,空中遇险就有过七八次,更不曾见过
他这样不放心。又问一句:“你们都是党员吗?”得到肯定的回答才登上飞机。
专机飞越长江时,张瑞霭报告说:“总理,要过长江了。”
总理一直在朝航线下方张望。以往遇险,都是我不放心,我紧张。我总想找机长去
问个清楚,而总理都是一百二十个信任地稳坐不动。记得两年前总理跟叶帅去河内吊唁
胡志明,专机升空不久就进入雷雨区,电光雷火映得天空一片红,飞机像燃烧的火团一
般。我不安地想去前边提醒张瑞霭几句,总理马上挥手制止:“别去打搅人家,瑞霭他
们会有办法的。”
这一次却颠倒了。飞得四平八稳,我一百二十个大放心,总理却狐疑地朝下方望个
不止。
“是过长江吗?”总理朝下望,朝张瑞霭凝视:“我怎么没看见长江呢?”
“那里,看到了吗?在那儿!”张瑞霭帮助总理找到下方宽阔的长江入海那一段,
几个人都跟着说看到了。
“瑞霭呀,这是长江吗?”总理脸上的狐疑之色使我也疑惑了,该不是海湾或外国
的什么河吧?总理的声音充满了不安:“我看不像呀!”
“没错,总理,是长江。”张瑞霭忙拿出地图递给总理:“你对照一下,现在看到
的就是这一段……”
总理拿着地图,在张瑞霭的指点下,对照半天才多少放下心地点点头:“哦,是长
江……”
常听医生讲,身体的变化会反映到精神上;精神的变化也会影响身体变化。我相信
这个说法。
这件事发生不到半年,医生便在总理的尿中查到了癌细胞。这种发现若是在另外一
个人身上,也许会带来沮丧;但是在总理身上,却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他以前所未有
的忘我精神投入了工作中。
从1972年5月18日确诊癌症,到1974年6月1日住进305医院手术,周恩来是怎样完全
忘我地拼命工作呢?
1973年6月上旬的一天,周恩来已是30多个小时没合眼。究竟处理了多少文件,接
待了多少人?恐怕秘书也算不清楚。
夜里一点多,似乎他老人家该歇口气了,秘书却看着手表提醒:“总理,还有14分
钟。”
“唔,你们做准备,我刮个胡子。”我看到周恩来往起站时,已经十分吃力,用双
臂撑着才站起来;他的手抖颤不止,身体晃了晃才站稳,然后竭力用平时惯有的那种快
步朝卫生间走去。
那时,总理查出癌细胞的情况还只限于很小范围的人知道,连我们身边工作人员多
数也不清楚;只知道有病,不明确究竟是什么病?更不曾有“不治之症”的任何念头和
预感。对于总理每天的活动安排,仍像过去几十年一样严密紧凑,以分秒来计算时间。
总理要刮胡子,说明又是外事活动。他注意仪表整洁,前面章节专文谈过,是几十
年如一日,因为这是代表着中国人的脸孔和精神状态。以往修面,或者是请北京饭店的
理发师朱师傅,或者是他自己用安全刀片刮脸。进入七十年代后,总理由于手越来越抖
的厉害,不大用刀片了,多用电动刮胡子刀。我见时间所剩不多,看来总理又顾不上吃
饭了,便去给负责招待工作的李维信打电话。
以往,总理一旦顾不上吃饭,我们就给李维信打电话,请他准备一杯玉米面糊糊或
是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