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如钟般刺过喧闹,清晰的传到每个人的耳际。
闹嚷的空气登时凝滞了,许久再没有人说一句话。
顾鳞仪息止了吵闹,渐渐坐下了身子。
顾亦清阖上双眼,倚在椅背之上,凛然眉宇间有几分疲惫之态,“阿慎,通报府上,一刻钟来马车接老夫人回府。”
“喏。”
闻声,青衣掌事应声而退。
一刻钟?
男人声落,顾鳞仪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这是在逼他。
堂里的氛围登时像是被凝固了一般。
半刻钟过去了,案桌两侧的人还能沉得住气。
跪在地上的万瑞却再也忍不了了,一滴滚烫的老泪落下,男子撑着颤抖的双手朝顾鳞仪爬去,一个劲的磕头,“老爷,老爷,够了,您的恩情万瑞感激不尽,别和老夫人吵了,万瑞没那么大的福分。”
顾鳞仪见势,连忙起身扶着他,面上尽是愧疚,“起来,万瑞,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这些年是我欠你的,不是你欠我的。”
老夫人看着这感人的场面,拍了拍手不禁嗤笑一声,“蛇鼠本一窝,倒相处出感情惺惺相惜起来了。”
顾鳞仪闻言,一时勃然大怒,指着她的手都在战栗,“司凌霜,你休要欺人太甚!”
“怎么了?我欺人太甚,顾鳞仪,你不就想让清儿去看万芸吗?
你自己喜欢做个感情骗子,想让别人也步你后尘?醒醒吧,清儿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了,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还想做父亲,配吗?
你给你亲生儿子留下那种恶心的记忆,让你的私生子冠上别人的姓。
天底下就没有比你还要虚伪做作的男人,现在有必要假惺惺的在这装模作样吗?清儿都问你所图了,你就老老实实承认你的想法,不就是见你那快要死的干女儿吗?
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除非……你今天在这儿跪下承认,承认你当初与吴柔那些恶心人的勾当,你承认你都多肮脏卑劣,你承认这些年你都是在做戏,承认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司凌霜、司凌霜……”
老夫人一番话落,像柄柄刀剑射来,可怜一介年近五十的瘦削老头哪能受得了,一时间直气的血气上涌,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嘴里反复喃喃,双手生风般不断抽搐。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万瑞见势,吓得面色尽失,握着他的手,赶紧转脸朝着万钧大喊,“钧儿,快拿药来!”
万钧慌忙起身,熟稔的从药柜中取出一瓶白瓷药瓶,拔开瓶塞,放到他面前吮了一阵。
“爹,好点没?”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夫人的袖袍下握着禅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衣庄门口有辘辘的马车声传来,顾亦清缓缓张开了虚阖的眸子,面色平静道,“娘,走吧。”
“……好。”
不知为何,一直执拗在此的老夫人,竟然点头同意了。
顾亦清扶着老夫人的肩,让她在转脸那一刹潸然掉落的泪滑到自己胸膛。
二人走到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跪地声响。
“老爷!老爷您不能跪,您不能跪啊,那是您的儿子……”
万瑞大惊失色,趴在一旁俯着头,直接哭出了声。
万钧站立的身子朝后踉跄了两步,瞳孔隐隐震颤着,似乎是不敢相信这眼前一幕。
“凌霜、清儿,以往的事,都是我一人的错,我是一个负心人,是个不称职的父亲,生而为人,我失败至极,可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给芸儿一线生机,她是无辜的,是我造下的冤孽造成了这桩悲剧,事到如今,我不想手上再多一条人命了,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当当当……”
最后几声,是沉重响亮的叩首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顾亦清将已经泣不成声的老夫人拥在怀中,嗓音万年如一日的清冷,“待回府与夫人商议。”
话落,男人揽着老夫人匿入了漫漫夜色。
万钧愕然的看着那两道背影,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干爹,你们听到了吗?场主方才那是……”
万瑞喜极而泣,“场主松动了?场主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穆棱两可的话,老爷,咱们芸儿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顾鳞仪缓缓抬起头来,额上有血迹顺着鼻梁留下,一双炯炯发亮的苍眸中晃荡着,清儿,是爹对不起你。
第四百九十五章:如果我离开了,你别想我
乾宜斋。
“奴婢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门前,丫鬟水芙远远见刘管家挑灯走过来,身后跟着崇光焕发的九五之尊、龙姿凤章,连连跪下来行礼。
手中托着的玉制托盘举过头顶,上面放有一盅雕纹珐琅瓷杯,隐隐的透过圆形被盖缝冒出热气。
林妍到了斋前,示意她噤声,微倾身子贴在门板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被褥的窸窣声,反复的辗转翻身,隐隐的似乎还有细不可闻的呻吟,听起来并不祥和。
女子凤眉微拧,转身与楚唯钰相视一眼,皇上微微点了点头,她便接过丫鬟手中的安神汤,“给我吧。”
“喏。”
丫鬟轻轻推开门,林妍踏进去半只脚又转脸温声道,“你先回去吧,应是做了噩梦,不妨事,我在这陪她。”
楚唯钰不放心,负手立在鎏金雕龙柱旁,“先进去看看情况。”
“好。”
水芙挑灯领着娘娘进屋,手中捻着火折子将屋中的红烛尽数点燃。
尽南面有一张月洞门罩架榻,洒落硕大的帷帐之中,星星点点的发出声音。
林妍轻声走过去,伸手掀开幔帐,才发现榻上小女人只手搭在心脏位置,睡得很不安稳,白皙的额头之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脖颈处的睡襟都湿了一层,紧紧地贴在身上。
“怪不得会做恶梦。”
林妍嗔责的呢喃一句,无奈的摇了摇头,只手放下安神汤,双手掀开她身上半盖的被子,试图将她的手拿开心脏。
岂料,这一举动像惊动了睡梦中的人一般,床榻上被梦魇缠身的顾二白,蓦地睁开了眼睛,呼吸沉重,眼中的红血丝深的吓人。
林妍被她吓得不轻,倏忽站起来撞到了床头的矮柜,放着的一盅安神汤被撞滚在地上,殷红光滑的珐琅瓷摔落在地,噼哩叭啦的细碎。
闻声,楚唯钰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进来,牢牢的攫住林妍的手,上下检查了一遍,“有没有伤着哪里?”
“没、没有。”
林妍摇着头,眼神发愣,怔怔的看着床上的人。
顾二白坐起了半个身子,双手撑着绒毯打颤,头深深的沉着,额上的冷汗汇聚成珠滚落脖颈,浑身都在阵阵发抖。
她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一切再不是原来的样子。
十月的芙蓉消褪了牡丹,暗青的天色灰蒙蒙有小雨倾落,梧桐叶落了一地。
有人嫁娶,披着火红嫁衣,锣鼓喧天,灯火辉煌。
有人丧礼,棺前哭断愁肠,凄入肝脾,人琴俱亡。
茫茫的天,长长的路。
有一个新郎,半个老娘,一处喜酒,两家断肠。
堂前有宾客喧哗,觥筹交错。
坟冢有尸体冰凉,呕心抽肠。
如果这本是一场荒唐,该如何以喜剧收场?
她捂着脸,泪水在成串掉落,像殿前的雪花珠帘,丛中折翼的枯蝶,摇摇晃晃,滚烫的要把人心被褥都灼伤。
女子手里攥着一面黄铜镜框,从驼色的绒毯底颤巍巍拿起。
模糊的镜面上,映有清晰的人影,湍急的流水,定格的画面。
镜中之人在呼唤着她,二白,我们离开太久了,该回家了。
妈妈该等急了。
女子将铜镜紧抵在胸口,颤抖地脊背阵阵发战,那欲启微启的红唇发不出声音,面上早已是泣不可抑。
“二白,你怎么了?别怕,你别怕……”
林妍惊诧的跑过来坐在床头,一把紧紧地拥住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掌心只若有若无的在背后轻抚,一下一下。
她想到了小时候,每次生病时妈妈也是这样安慰她。
小白,别怕,不就是个生病吗?妈妈陪在你身边呢。
她想到了花房外,临危之际男人也是这样安慰她。
小白,别怕,我在这儿。
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人生有四大悲事,雪上加霜,年幼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滚滚红尘,人世沧桑,爱过恨过,离过舍过,方知哀莫大于心死,痛莫过于诛心。
久久,女子的哭声渐弱,只存留着星点抽泣,趴在女人的怀里,一动不动,湿了一片襟。
那战栗的脊骨,一身的冷汗,都被这漫漫的黑夜、通明的烛光,所吞噬蚕食殆尽。
林妍轻拍着她,慢慢的憨哄。
“别怕,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留在陪你好不好?”
“真是小孩子心性,以后睡觉,就让水芙进来陪你,这样睡的就安稳了。”
她笑着,哄着,可怀里女子,一对新月弯眉,两行滚烫清泪,怎么抚也抚不平,怎么揩也揩不净。
“给她服下去。”
楚唯钰眸光微暗,从腰间取出一白玉瓷瓶,交给林妍。
林妍看了眼,从中倒出一粒抻入了她的嘴里。
小女人渐渐沉睡过去,理智都昏沉了,面容安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水芙,给夫人擦擦身子,换身衣服。”
“地上碎碴子收拾一下,别让场主看见。”
“在这里面陪着,让别人在外面守着。”
“喏。”
“乖,好好休息。”
最后一声,女子过来拨了拨她额上的碎发。
很长一段时间,屋里的灯光又黯了下去,窸窣的脚步声也隐匿在黑夜,眼际朦朦胧胧的有人影离开。
窗外隐隐有瑟缩树叶沙沙作响声,灰褐黄色的桂花瓣凋零一地。
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嗓间发出一声低吟,额上刚消退的汗,又重新沁上来,被夜色风干。
迷迷糊糊,似梦似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