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皆明,雪白如昼。懒龙得了此镜,出入不离,夜行更不用火,一发添了一助。
别人怕黑时节,他竟同日里行走,偷法愈便。却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径,却有几件
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良善与患难之家,与人说了话,再不失信。亦且仗
义疏财,偷来东西随手撒与贫穷负极之人。最要薅恼那慳吝财主、无义富人,逢
场作戏,做出笑话。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来皈依他,义声赫然。
懒龙笑道:“吾无父母妻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正所谓损有余补不
足,天道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
一日,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下千金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酒后错认
了所在,误入了一个人家,其家乃是个贫人,房内止有一张大几,四下一看,别
无长物。既已进了房中,一时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几下,看见贫家夫妻对食,盘
餐萧瑟。夫满面愁容,对妻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头脑可还,我不如死了罢!”
妻子道:“怎便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将钱营生。”说罢,夫妻泪如雨下。
懒龙忽然跳将出来,夫妻慌怕。懒龙道:“你两个不必怕我,我乃懒龙也。偶听
人言,来寻一个商客,错走至此。今见你每生计可怜,我当送二百金与你,助你
经营。快不可别寻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闻其名,拜道:“若得义士如此厚
恩,吾夫妻死里得生了!”懒龙出了门去。一个更次,门内铿然一响,夫妻走起
看时,果然一个布囊,有银二百两在内,乃是懒龙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跃
非常,写个懒龙牌位,奉事终身。
有一贫儿,少时与懒龙游狎,后来消乏。与懒龙途中相遇,身上蓝缕,自觉
羞惭,引扇掩面而过。懒龙掣住其衣,问道:“你不是某舍么?”贫儿幹蹐道:
“惶恐,惶恐。”懒龙道:“你一贫至此,明日当同你入一大家,取些来付你,
勿得妄言!”贫儿晓得懒龙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来寻懒龙,懒龙与他
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馆。但见暮鸦缭乱,碧树蒙笼。万籁凄清,四隅寂静。
懒龙吩咐贫儿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树,逾垣而入,许久不出。贫儿屏气吞声,
蹲踞墙外。又被群犬嚎吠,赶来咋啮,贫儿绕墙走避。微听得墙内水响,倏有一
物如没水鸬鹚,从林影中堕地。仔细看看,却是懒龙,浑身沾湿,状甚狼狈。对
贫儿道:“吾为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金无数,可以斗量。我已取到了手,因
为外边犬吠得紧,惊醒里面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道旁,轻身走脱。此乃子
之命也。”贫儿道:“老龙平日手到拿来,今日如此,是我命薄!”叹息不胜。
懒龙道:“不必烦恼!改日别作道理。”贫儿怏怏而去。
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穷得不耐烦了,今日去卜
问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财爻发动。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是别人作成的。
我想不是老龙,还那里指望?”懒龙笑道:“吾几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银一箱,
已到手了。若竟把来与你,恐那家发觉,你藏不过,做出事来。所以权放在那家
水池内,再看动静。今已个月期程,不见声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访了,可以取之
无碍。晚间当再去走遭。”贫儿等到薄暮,来约懒龙同往。懒龙一到彼处,但见:
度柳穿花,捷若飞鸟。驰波溅沫,矫似游龙。须臾之间,背负一箱而出。急到僻
处开看,将着身带宝镜一照,里头尽是金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尽数
与了贫儿,吩咐道:“这些财物,可够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
混帐,半生不做人家。”贫儿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后来竟成富家。懒龙所行
之事,每多如此。
说话的,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看官
听说,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
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服。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将衣
橱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衣
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主人听得,
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
来!”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口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
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
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那个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跌倒
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老妪喊
叫连天,房外人听房里嚷乱,尽奔将来。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
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其家夫妻收银箱内,放在床里边,
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守。懒龙知道,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脚踏了床沿,
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晓得是只人脚,
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捉住贼脚在这里了!”懒龙即将其
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人认
是错拿了夫脚,即时把手放开。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
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夫道:“现今我脚掐得生疼,那里是
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在外床,况且吾不曾掐着。”夫道:“这
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慌忙
之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你便抽得去了。着了他贼见识,定是不好了。”
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夫妻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黑暗难认,
却把身边宝镜来照。又道是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
上做房。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
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
听得在先,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上盖篷筸,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复
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
“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今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
又思身上衣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
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入衣库中藏着。
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
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直
到门边,门已洞开。尽皆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去寻时,
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店主人
家道:“赶得他去也罢了,关好了门,歇息罢。”一家尽道贼去无事,又历碌了
一会,放倒了头,大家酣睡。讵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把上好
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又把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
面,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
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来撞着。见懒龙独
自一个负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气。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
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懒龙口不答应,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圞如球,
抛在地下就走。那几个人多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紥,道他必是好物,争行来解。
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象剥笋壳一般。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
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道不知裹着甚么。众人不肯住手,还要夺来解看。那先
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
来道:“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由分说,拿起器械蛮打将来。
众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色黯黑之中,也
不来认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头儿口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
打,你们错了。”众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里听他?
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连忙喝住
众人,已此打得头虚面肿,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因说失贼之事,老头儿
方诉出来道:“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
行走,正拦住盘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谁想一层一
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
把同伴人惊散。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众人听见这话,大家惊
悔。邻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原来那个球,就是懒龙在衣
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这多是他临危
急智、脱身巧妙之处。有诗为证: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卖弄许多般。虽然贼态
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懒龙神偷之名,四处布闻。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叫巡军拿去。指挥见了问
道:“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儿?小人
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