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双脚沾地,兀自稀里糊涂,待到魂魄归窍,才发觉自己已站在了堤岸上。他拍拍胸脯、摸摸双腿、敲敲脑壳,居然发觉四肢俱在,脑袋瓜子也还在脖子上好好长着,全身上下连头毛也没掉一根,不由得对霍梅意大为钦佩。
当下拨开围观闲人,发步便走,走出数步,忽又想起尚未与鲁达告别,于是回身冲船上大叫道:“鲁大哥,俺铁牛这便要去了,你多保重!俺早听说杭州城有味好酒,名唤‘竹叶青’,你定要捎几坛子回来,好让俺铁牛也偿偿滋味。”说着掏出怀中信函,挥了两挥,又叫道:“方家兄弟,你放心,俺保准将这封信送到你家中!你若真想知道俺铁牛的身世,问鲁大哥也是一样,俺的事他全清楚。”
鲁达和方破阵身依船弦,向他挥手作别。李逵说完,左手塞信入怀,右手倒提齐眉棍,一道烟走了。
第02小节
新安江源出徽州群山之间,汇纳百溪,浩浩东来,流经威坪时,波澜壮阔,江面宽过四十余丈。这日江面上正好刮得是西北风,排帮巨舸升起布帆,吃得风饱,航速甚捷。
江蟠儿对霍梅意不敢稍有怠慢,特地让出自己的舱房,恭请霍梅意入内歇息。霍梅意人虽懒散,可他矢志复仇,运气练功却异常勤勉,往日在帮源峒但凡晴好之日,修习“太阳神功”便从不间断。
“太阳神功”即为明教三大护教神功之一,其威力可想而知,练的是人身督脉、手三阳、足三阳七条阳经,行功场所、时辰皆有讲究,须得择空旷通风之处,于正午金乌高照之际习练,以便摄取天地之**阳气,如遇阴雨天气,便不可妄自修习。
今日身处舸艘,在舱房中自不能习练“太阳神功”,而舱外甲板上人来人往,喧闹不静,也非练功佳所,更何况“太阳神功”行功征兆特异,练功者须裸露上身以散发热息,全身半白半红,骇人眼目。霍梅意担心排帮帮众目睹异征,传扬出去不利于自己隐踪匿迹,是以决意歇止数日,暂不练功。他在船舱中用过午饭,略作小憩,醒后觉
排帮此舸系舵把子乘行之舟,建造时费力费物皆巨,是以船体庞大,上下两层,舱房宽余。方破阵、小禾每人各分得一间,与霍梅意比邻而居。午餐过后,方破阵百无聊赖,便去约小禾同去舱外闲逛。
过来隔壁舱中,只见小禾将一块宝蓝缎子平铺在桌面上,手握利剪,正在盘算该从何处开剪。方破阵问道:“小禾,你是在替我缝制新衣衫么?”
小禾秀眉轻蹙,头也不抬道:“自然是了。我在想新衣衫的样式尺寸,你别来添乱。”
方破阵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不再多话,东转转、西瞧瞧,见这间舱房和自己的那间摆设相若,没什么不同。过了一会,又挨到桌旁,笑道:“老呆在舱中气闷得紧,我又不急等着穿,明天再缝也不迟。”
小禾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指着他身上的敝服旧裤,道:“啧啧,你看你这穿得都是什么呀?破衣烂衫,跟个叫化子似的,你不嫌丢人,我这丫头还觉得失面子哩!我不赶紧缝好替你换上,那哪成?”
方破阵笑道:“言过其实,危言耸听。”
小禾心中已有新衣款式的影子,不想再同他说笑,搁下手中剪子,便来推他出门,边推边道:“好了,好了,你若嫌呆在舱中气闷,便独个儿去船头船尾走走。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搅得我都静不下心来。”
方破阵右脚已跨出门外,却赖着不走,笑道:“你自己想不出新衣衫的款式,倒来怪我,没道理!”
小禾见他右脚撑住船板,身子后倾,倚靠在自己双掌上,童心忽起,猛地一松手,要令他冷不防跌一跤。不料方破阵早有防备,一待她双手撤去,脚下故意打个趔趄,整个人磕磕绊绊,直向她怀中撞过去。
小禾闪避不及,胸口反被方破阵撞了一记,虽不疼痛,可撞得却不是地方。原来她身段丰腴,虽未全然长成,可一对椒乳却已高高坟起,颇为可观,方破阵瞎撞乱碰,左肩正好撞在她右乳上。
方破阵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大孩子,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不懂又懂,此举纯属少年人顽皮嘻闹,毫无戏谑猥亵之意。这时他见小禾两颊通红,还当是自己这一撞用力过猛,撞痛了小禾,大感过意不去,忙道:“都是我不好,用力太猛,撞痛了哪里?我来替你揉揉。”说着毛手毛脚,走上前来。
小禾见他手掌伸来,登时羞不可抑,抓起尺子在他手背上猛敲一记,道:“不要,不要你揉……”方破阵愕然道:“你生我气啦?”小禾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自然是你不好,撞到了人家这……这里,谁要你揉,你快出去,我要动手裁料子了。”
方破阵迈出门去,忽又回头道:“你真不怪我?真不和我一道出去透透气?”
小禾少女情怀,被方破阵无意中撞到胸口,异样之感过后,羞恼之心即生,见方破阵口中碟碟不休,脚下兀自蹀躞不去,不由得发起火来,恨恨道:“不怪你,不怪你!你再不走,我可要拿剪子剪你了。我都说了,我要赶着替你缝衣衫,没闲工夫去透气!”
方破阵见她如此一付轻嗔薄怒的模样,吐了吐舌头,疾步离去。
往日身在万年,小禾出门走动时路逢溪阻,摆渡的尽是些小舟竹排,今日乘此巨舸实是生平头一遭,自也倍感新奇。她原本也想出舱去四下里处转悠转悠,只是方破阵那身粗衣布服,实在令她看不过去,心想少爷一向便是个锦衣俊秀的人物,怎可穿此破衣烂衫?当下捺住性子,一人静静地呆在舱房中,心裁手量,“哧哧”裂帛声中,已将衣片裁剪妥当。继而引线过眼,针起针落,缝制起来。
但听窗下新安江江水哗哗,浪击霈霈,船舱内针尖刺破缎面的轻微啪啪声不住响起。小禾坐在床头,手中缝着新衣,心中想着穿衣之人,只觉平安喜乐,浑忘了此刻自己仍是遭掳受劫之身。
方破阵出得船舱,一眼便望见霍梅意背负双手,在船头甲板上观赏江景。他原本也打算去船艏,这时见霍梅意抢先早到一步,实对此公心怀忌惮,因此踅道向船尾走去。刚走出几步,忽又想自己与霍梅意日后势必长期相处,而眼下两人却处得不太融洽,心念动处,已有与霍梅意修好之意,当下转身迎上前去,问候道:“霍先生,你在看风景么?”
不料霍梅意碧眼一瞪,二话不说,开口就责怪他打扰了自己的闲情逸致,挥手命他走开。方破阵适才在小禾跟前讨了个没趣,如今又在这胡番身上碰一鼻子灰,不免心下忿忿,嘀咕几句,去了船尾。
到得船尾,四下里空无一人,他倚靠在舷板上,眼望新安江中滔滔流水,默想心事。睦州多山,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谚,青溪境内万壑千岩,是为奥区山国。此刻方破阵放眼望出去,两岸青山夹峙,秀峰罗列,当真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然而他却无心观看山水美景,他想到了李逵将信函送抵后,家中该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想起了在义塾读书的日子,想起了老塾师、想起了方肥方朋;想到了不可测知的将来……他本已拿定主意不再去想家人,可忧思愁意由心而生、由感而发,又岂是他这少年人所能自遣排解的?
正自思绪纷乱,忽听身后有人说道:“破阵兄弟好自在,在看风景么?”回头一看,只见鲁达手握半截断桨,正从身后经过,他转身迎上前去,问道:“鲁大哥,你拿着这支断桨干吗?”
鲁达停步扬了扬手中的断桨,笑道:“这鸟桨生脆稀松,也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三下两下便被洒家划断了,洒家去仓房换支新的。”
方破阵奇道:“鲁大哥也要划桨?船上不是有许多专管划桨的水手么……”
鲁达神情一暗,眼中露出愤懑之色,说道:“洒家今日闯下大祸,连累舵把子吃苦受痛,因此他便罚我去划桨。”
方破阵暗道:“鲁大哥得罪霍先生,全是为了要救我主仆二人,江蟠儿虽然为此事吃了一顿大苦头,可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责怪鲁大哥啊!”心中大有不平之意,道:“鲁大哥侠义心肠,为救我主仆二人而招致江舵子责罚,小弟很是过意不去。只是你们舵把子不论是非,处事不公,如何能教人心服?”
鲁达暗道:“舵把子一向如此,实在是不怎么令人心服!”正待答话,船舱拐角处忽有一人疾步抢出,骂道:“小贼好大胆子,竟敢在背后说老子的坏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人随声止,飞起一脚,径往方破阵**踢去,正是江蟠儿到了。
江蟠儿今日客店受创,对鲁达、李逵固是恨得咬牙切齿,而其时小禾与霍梅意戏言“变戏法”,大谈“哭经”云云,更令他对方破阵恨之入骨。后来他见方破阵也遭霍梅意毒技施身,并无同病之怜,小人心思,只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登船后他忧心忡忡,早就想跟方破阵打听霍梅意的来历,可惜一直未得其便,刚才他见方破阵独自一人走向船尾,悄悄跟了过来,凑巧听到方破阵指责自己“处事不公”。他本是小肚鸡肠之人,一听之下新仇旧恨一并发作,一出脚,便是阴损狠辣的招数。
方破阵、鲁达见他骤然现身,突施袭击,各自大吃一惊。别看江蟠儿今日栽在霍梅意手中,全无半点抗御还击之力,那只因霍梅意学究天人,武功超凡脱俗之故,实则他的一身武功也颇为可观。鲁达入伙排帮已近两年,曾亲眼见到过江蟠儿单枪匹马,独斗各有绝技在身的“新安三霸”,终于将三人赶出徽州府。这时他站在方破阵右侧,见舵把子这一记飞脚招狠力猛,心想破阵兄弟这么一个弱冠少年,如被踢中,岂不命丧当场?当即大叫道:“小心!”毫无犹疑,伸手便去拉方破阵,不想刚一伸手,却拉了个空。
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