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竞正了正领子,清清喉咙:“林太尉有何要事?”
“陛下,臣拟了涪陵王的登基事则,还请陛下过目。”林浥恭敬地将手中奏折,递了上去。
“永丰城作为柔然新都,倒是不错。”萧竞细细看着,然后赞许地看向林浥,“一切由你操办吧。今后由爱卿驻守北疆兼之西域都护,朕可高枕无忧了。”
“陛下垂爱,臣定不负厚望。”林浥跪地谢恩,“臣还是一事要禀。”
“说吧。”
林浥顿了顿,见萧鸾并没有自知之明,还笔直地伫立在那里,只能坦言:“元子攸有不臣之心,亦与元凌勾结一处。臣提议应带元凌回盛都,封个闲散侯爵,严加看管。其数万降兵宜迁河东,散居为农。河内距柔然旧疆过近,易被煽动勾结,一旦啸聚,后果严重。”
“爱卿所言极是。”萧竞沉吟片刻,点头应允,“皆依爱卿所言去操办吧。”
林浥再次谢恩,无事可禀,但就是杵在那里不走。
萧竞巴不得他不走,也不逐客,便聊了起来。
林浥曾是萧竞伴读,从小一起长大,十分熟稔,此时也不拘束,一时倒也滔滔不绝。
一直沉默的萧鸾却忽然插话:“林太尉,你其实还有一事要禀,是么?”
林浥长身立在那里,一脸淡然无辜:“殿下,这从何说起?”
“河内是我封地。”萧鸾顿了顿,“朝野又盛传我与元凌有交情。”他说着,缓缓抬头,目光凌冽:“怕我造反么?”
林浥苦笑:“殿下,这……从何说起?”
“你们或许还以为右贤王是我放跑的。”萧鸾淡淡接道,“我拼死拼活,还没有功高震主,倒先震了你们这帮猪猡。”
“放肆!”萧竞今天真是要被气死了,萧鸾这是吃了火药么,不分敌我,逮谁呛谁。
“是哪群狗奴才在下面嚼舌根,你倒也真把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听了进去!”萧竞希望说这番话,萧鸾能顺竿下爬,但显然……
“皇兄你养了满朝嚼舌根的奴才,想不听都难。”
“萧栖梧!”萧竞一怒之下,把整个几案都踹翻在地,奏折呼啦啦大厦将倾似的,洒满了一地。
两兄弟仇人似的对峙着,谁也不肯示弱。
林浥暗暗叹了口气。
“殿下此言差矣。”林浥挺身而出,做起了和事老,“此等流言,臣第一个便不信,更不会说。”
兄弟俩一齐转头怒目瞪视着他。
林浥硬着头皮,顶住压力,微笑着开始追溯往昔:“臣幼时幸为陛下侍读,跟着殿下一齐长大。那时,殿下跟着陛下形影不离,一旦我与陛下过于亲近,殿下定然拉我到角落狠狠打一顿,唯恐臣抢了他的哥哥。”他发现紧张之下,话题有点跑远,立马扯将回来,“父亲告诉我皇家无亲情,不许我卷入宫闱内斗,但我看到陛下跟殿下兄弟情深,深为感触。陛下至仁至性,将来定为仁君。又有至真至情的殿下扶持,定能成就万世基业,千载流芳。臣不禁折心追随,死而后已。”
他一口气说完,觉得马屁都拍到了,喘息一声,再接再厉:“所以,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造反,唯独殿下,不可能。但殿下向来寡言,可能表达感情,有些词不达意……所以,还请陛下息怒。殿下只怕外人流言,伤了骨肉亲情,焦急之下言语失态。但陛下与王爷骨肉情深,又怎会遂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意呢?”
说完,他用期待的眼神望向萧鸾,希望他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借坡下驴。
但萧鸾依旧直挺挺地矗立在那,并没有软化的意思。
倒是萧竞柔和地对林浥说了句玩笑话:“难得太尉还记得幼时摄政王打你的事情。”
林浥咬着牙,觉得自己可能越界了。但下头更越界的话,不得不说:“臣也记得……当年殿下受了鞭刑,昏迷不醒,陛下伤心焦急,守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这次殿下孤军深入,陛下亦伤心焦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陛下之情,从未变过。殿下……”
林浥话语说得诚恳,句句肺腑,感人至深。
萧鸾听了一时怔忡,喃喃说道:“是我错了……兄长对我的情谊,自然是从没变过。这骨肉亲情,我当然珍惜。”
这本是温馨感人的话,不知为何,却被萧鸾说得缠绵悱恻,痛入骨髓。
萧鸾转身,握住萧竞的袖口,垂首说道:“兄长,是我错了……你莫再生气。”
萧竞自然感慨,顺手拥住萧鸾,柔声道:“朕不生气。”
兄弟俩旁若无人地肉麻起来。
林浥暗吁一口气,恭敬地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帐外李德见了林浥,连忙迎上去:“里头二位——”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皇帐,“怎么样了?”
林浥颇有成就感地卓然而立,背负双手:“和好了。”
他是贵族公子,这样长身而立,很有玉树临风的气度。
“哎呦!”李德一拍双手,谄媚无比,“还是林大人厉害,一出手就摆平了。”
“摆了近二十年……”林浥颇为沧桑地叹了口气,“都有经验了。”
李德笑得更谄媚了:“以后遇到这种事,还得多劳烦林大人了。”
林浥很有责任感地一点头:“总管大人客气了。但日后我长驻北疆,恐怕远水解不了近火。”他见李德开始愁眉不展,于是好心地替他指了条明路,“总管大人,亦可去请齐熙齐大人。”
“齐大人?”
“齐大人昔日为王爷旧属,当年一起北抗柔然时,曾救过王爷一命。王爷虽不曾提起,但一直记在心里。让齐大人劝劝王爷,也是好的。”林浥说着,长叹一声,觉得自己真是能者多劳啊。
李德笑成一朵花:“多谢林大人!日后林大人若有差遣,我李德万死不辞啊。”
“总管大人太客气了,您是圣上身边大红人,我哪敢有什么差遣?偶尔美言几句,我亦感激不尽。”
林浥说着,迎着阳光,转首望着皇帐。
明黄色的帅帐气派而威严,仿佛巍峨高山,默然矗立。
帝王之家,兄弟情深……
只怕位高权重,山雨欲来,无心也变成有心了。
☆、回京
过了几日,大军开拔,返回盛京。
御舆所过之处,百姓夹道相迎,以期能一睹圣颜,万巷为之一空。如此且走且行,足足过了半月,才回到京城。
城门高悬彩绸红灯,文武百官也早已侍立于城门口,静默等待。
待御舆入了城门,朱雀大道两侧挤满欢呼的人群,向军队抛洒着鲜花彩缎,漫天遍地,一片欢腾。
萧鸾骑着高头大马,行在御舆一侧,待到了宫门,身上落满了鲜花,连发间鬓上,都是花瓣。
那日阳光明媚,天气晴好,萧竞穿着衮服冕旒,由李德扶着踏下御舆,是一派帝王的雍容威严。
帝王抬手将面前垂冕抚到一边,看到萧鸾那副模样,忍不住笑了。
有花搬迎风而落,洒在萧竞的冕旒上,映着笑弯了的桃花眼,温暖而美好。
萧鸾勒着缰绳,看到这一幕,心酸得竟想掉泪。
他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哭过,只是此刻,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呻吟着,沉沦到愈发深不见底的黑渊中。怔忡之间,知道自己是永生永世也爬不出来了,哀默而无助地自嘲自怜。
萧竞亲自走到萧鸾面前,将手伸向他。
帝王的手白皙修长,呈现出一种尊贵的剔透。
萧鸾恍惚之间伸手,狠狠握住那双手,像是即将溺毙的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待萧鸾下了马,兄弟俩牵着手,走向宫门。
宫门口候着一群皇眷,最前首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动人地对他们笑着。
萧鸾松开手,看着兄长走向她。
他们一帝一后,情深意笃,而自己这个跋扈王爷,何必碍人眼。
帝后相视而笑,然后肩并肩地往深宫中走去。
两排的宫娥侍从,立刻垂首恭敬地跟上。
萧鸾依旧站在原地,直觉得朱红的高墙,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殿下?”有询问的声音从耳旁传来,萧鸾转首一看,是齐熙。
“陛下将于明英殿大宴群臣,殿下先请。”齐熙侧立躬身,伸手示意。
萧鸾瞟了一眼身后群臣。也是,自己这个半分天下的摄政王不走,哪个朝臣敢先行?
萧鸾冷哼一声,跨步向前走去。
萧竞在明英殿中大封群臣,萧鸾自然是最威风一个的,封赏的诰文漫长得无穷无尽,萧竞一副巴不得把整个国库都塞给他的势头。
满朝的将士一个个封赏过去,到了最后,轮到了柔然左贤王。
“柔然左贤王元凌迷途知返,带兵降我天朝,遂化两国干戈。吾皇仁厚,为彰圣德,亦以梁国臣子视之,特封安乐侯,赐安乐侯府,从此长驻盛京。钦此。”
满朝喧闹的声响,渐渐沉寂下来,形成一种尴尬的沉默。
元凌于这尴尬的氛围中,站到大殿中央,利落地敛衣跪下,谢主隆恩。
有不屑的嗤笑声响起,渐渐轰响成一片,元凌无动于衷地接过诏书,退到大殿角落。
萧竞笑着对萧鸾说:“这元凌倒是个人物,宠辱不惊。怪不得朝野上下都说,你与他貌似仇敌,实为知己。”
萧鸾冷哼一声:“本王不认识他。”
“若非他被柔然王削权打压,这柔然,怕也不是那么好打。”萧竞说着,为萧鸾斟上一杯烈酒,“这是烧刀子,朕特意从北疆带来的。好,小弟,我们一饮而尽,权当谢谢柔然王。”
萧鸾举起酒杯,抿唇微笑。他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没想到兄长还记得。
酒杯轻轻与萧竞手中的碰在一起,发出铮然的响声,一饮而尽。
整个大殿乱哄哄暖洋洋的,宫廷舞姬开始献舞,一时之间觥筹交集,光影迷离。
“众爱卿!”萧竞忽然从席间站起,手持酒樽,顾盼神飞。“朕欲与腊月,迎娶顾太傅家嫡女,顾沐容为后。”
朝堂静寂片刻后,恭贺的声音轰然响起。
然后吾皇万岁的祷祝声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