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回答:“昨天卑职去左近踏勘了一番,左近只有一座庙,那就是玉带河左岸道旁的五神庙。昨天放学之前,卑职赶到五神庙不远处遥望,回家走过五神庙并在庙旁停留谈话的,就是刚才大人邂逅到的那三个秀才。至于五神,又称五圣,传说是追随太祖打天下阵亡的将士,人数太多,祭不过来,太祖就命把这些亡灵按五个一组,设五神庙,命江南地方祭之,所以南方这类小庙特多。”
张知县沉思片刻,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读书人可不能妄信。不过这三个秀才,倒是孺子可教。将来能成大器,也未可知。那倒是国家之福,你我之荣了。如果王兄你信,本县也不反对,明天王兄差几个工役,去五神庙前砌个照壁吧。资费么,到时我拨过来就是。”说完又补了一句:“此事轻易勿对他人言讲,以免贻笑大方。”王文昌连声应允。
王文昌又问沉思中的知县:“依大人看,刚才那三个秀才,优劣如何?”
张知县说:“本县也只能说个大概,据三人的回答,造化都有一些。那姓王的秀才,文学上可能有成,比较爽直,爽直就不免轻率;顾呢,领会得也不错,恐怕能建功立业。只是那姓徐的秀才,好像比较审慎,沉得住气,思定而后言,颇为厚重。王安石推行变法以图强,要不是反对阵营太强大,司马光上台全面复辟,宋室当可一变积贫积弱的局面。此子愿效王安石,前程岂可限量?王兄不妨继续观察,因材施教,或许能为大明王朝造就出栋梁之才。”
第五回 寒窗苦读思人生竟如何
倭寇袭扰知桑梓疾苦深
大明名相徐阶传 第一部分(11)
为了不辜负祖父厚望,徐阶连年寒窗苦读。他以先贤焦伯诚为榜样,勉励自己。说起焦伯诚,可是松江府内尽人皆知的人物。洪武年间,他隐居在广富林,昼夜读书。往往夜里读书至子时,然后入睡,卯时不到,又起床苦读,以至于相邻的农家,不用听公鸡啼晓,只须听到焦伯诚朗朗书声又起,就纷纷起床,准备早餐,然后下地干活了。焦伯诚苦读的名声传开,受到知县的表彰,得到知府的嘉许,直到上达太祖朱元璋。当时朱元璋刚登上皇位不久,百废待兴,人才奇缺,心想焦伯诚这样的人物,正好可树个榜样,鼓励全国的学子,勤勉读书,为国效力。于是朱元璋便下旨征召焦伯诚到南京,亲自接见,并安排焦伯诚参与主持礼部会试的工作。这是何等的荣耀!一介布衣,参与礼部会试的主持,这可是旷古未有之事!可是焦伯诚志在隐居,所以主持会试完毕,就想回到松江,继续他的隐居生活。太祖皇帝呢,让焦伯诚主持会试,目的是来个轰动效应,把“天子重英豪”的诗句,化为具体。目的既达,也就做个顺水人情,把焦伯诚放还广富林了。这样一来,焦伯诚的苦读佳话不胫而走,在全国的读书人之间传遍。焦伯诚就成了徐阶心中的楷模。
随着年龄的增长,徐阶越来越发觉前贤的有些文章、教诲,不能全盘接受,而应独具隻眼,有所取舍。教谕王文昌自从发生五神庙事之后,对徐阶等三人督促更严,同时也鼓励学生讲讲自己的心得,相互切磋,所以探讨之风,在华亭县学里也渐渐形成,而徐阶也渐渐崭露头角。
一天,王文昌讲解《孟子·尽心下》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篇时,让学生们各自发表见解。多数学生的意见是,书本上的东西不能全信,认为“尽信书”的“书”是广义的书籍,“不如无书”的“书”自然也是广义的书籍,但徐阶不同意。他站起来说:“‘尽信书’的‘书’专指《尚书》这本书,‘不如无书’的‘书’是泛指所有的书。”徐阶这么一说,引起了哄堂大笑。徐阶不慌不忙说:“孟子在‘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之后,紧接着说‘吾于《武成》,取其二三策而已矣’。《武成》是《尚书》中的篇目。可见前一‘书’指的就是《尚书》,说的就是《尚书》的记载不能全信。对《武成》,我只相信其中的二三页记载。”
“徐阶之见,自相矛盾了。既然前一‘书’指的是《尚书》,那么后一‘书’也应指《尚书》。应理解为‘尽相信《尚书》,不如没有《尚书》’。”同窗中一位衣着十分光鲜的同学反唇相讥了。
这时顾中立讲开了。他说:“徐阶的见解完全正确。《尚书》先贤们列为经典,经典也不可全信,那么其他书籍可想而知。就是这个意思。”
争论时王文昌只是聆听,突然冷不丁冒出一个问题,而且单挑徐阶。王文昌说:“既然后一‘书’指的是所有书籍,你能举例说明否?”
徐阶应声道:“《史记》载秦将白起夜坑赵卒四十万,就不可尽信。我华亭县人口三十六万余,谁有这能耐一夜之间坑杀乎?不免夸张了吧。”
县学展开的这场学术探讨,王文昌教谕没有下结论。只是说对前贤的著作要敬重,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要轻易推翻。但独立思考是应有的读书方法,自然也应提倡。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大明名相徐阶传 第一部分(12)
此后,县学的这场争论,传开了,传讹了,不仅县学,就连松江府学的学子也听说了,许多学子愤愤不平,一致看法是徐阶急于出人头地,标新立异,毁谤前贤,太狂妄了。要求严惩徐阶,以正学风。徐阶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
一天午后,松江府学的教授彭鍊把王文昌请了过去,在府学署做了一次详谈。了解了详细经过,彭鍊沉吟起来。话说这彭鍊,江西人氏,是位进士,对心学大家王阳明颇为敬重。王阳明尊孔子为至圣,孟子为亚圣,开创了儒家学说的一个新高峰,靠的不就是独立思考么? 他在逆境中钻研学问,独立思考,打破了朱熹理学的桎梏,跳出了以经解经,以经注经的窠臼。他的《五经臆说》,开辟了阳*学的新路径。对此,彭鍊是深感佩服的。
眼前是两难的局面。一方面是县学学生“毁谤先贤”的传闻不胫而走,传到上头,怪罪下来,作为府学教授恐怕难辞其咎,这九品官的乌纱帽恐怕不保。明代教授是编入流官系列的,叫做教官,在流官中品衔最低,只是九品。一方面是徐阶读书能有自己的见解,难能可贵。但长久以来,唯上唯书的流弊根深蒂固,很难打破。两难之间,必须做出选择,或严惩徐阶,以儆效尤,自己毫无风险,但却违心;或肯定徐阶,倡导独立思考,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这符合自己本意,却有风险。彭鍊不免有些犹豫。
看到彭鍊犹豫的神色,王文昌开口了。他说:“卑职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彭鍊神色凝重,说:“但讲无妨。”王文昌清了清嗓子说:“徐阶这学子,卑职以为有些不寻常。”“何以见得?”王文昌说了五神庙神仙托梦之事,然后说:“此后卑职留意搜集过徐阶的情况,发现此子很有些不同凡响。此子生于其父浙江武义任上,周岁时,家人稍不注意,居然爬上宅中井口,跌落井中,捞上后知觉全无只身体尚温,家人都以为必死无疑,殊不料三天后竟然苏醒,此其一。其二是,此子五岁时,随其父去了括苍,行走之时,失足从山顶摔落崖下,其父大惊失色,气急败坏赶到山下,遍寻不着,忽听得儿子喊叫道‘父亲不要着急,孩儿在此’。循声抬头,只见徐阶正挂在两丈高的崖边树上摇晃呢。大人你说,是不是有些怪异?”
彭鍊听了沉思许久,说:“大凡可造之才,往往都有些怪异之处,说不定冥冥中有什么奥秘。此子倒也有些意思。我看这样吧,罚还是得罚,磨磨此子的棱角,让他此后谨慎些。”“怎么个罚法?总不至于从县学除名吧?”王文昌有些不忍。彭鍊笑道:“无需如此,县学不是有学田么,就罚他到田里劳作一旬,知道些稼穑之苦;同时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为题,罚他做一篇文章,如果言之有理,予以张贴,以消除舆论之压力。你看如何?”王文昌释然了,连说:“好主意,好主意,卑职这就去安排。”
转回县学,王文昌通知学生明伦堂集中,宣布了对徐阶的两项处罚。
徐阶终于明白,有时候说真话,也有风险。
在田里耕作,徐阶倒也能够适应,毕竟是世代农家的子弟么。更有意思的是,繁重的体力劳动,既让他体会到农夫的艰辛,也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松弛。
一天收工回家,母亲顾夫人把他唤去,递给他一封父亲寄回的家书。也许是在外为官的父亲听到了消息,信中除问候妻子顾夫人,报自己平安外,还附了几句对儿子徐阶的叮嘱。大意是说,独立思考说真话是可贵的,应该信奉不渝,但方式要注意,一是要认准人,对可说真话的人说真话,否则就叫失人;二是有个时机的问题,时机成熟则说,否则就叫做失时。失人、失时都于事无补,弄不好还会带来无妄之灾。
大明名相徐阶传 第一部分(13)
入晚灯下,徐阶在书房里细细咀嚼父亲的话,觉得真是金玉良言,自己的遭遇,不正印证了父亲的教诲么。他暗暗痛下决心,越是关键时刻,越要在嘴上设个把门的,谨慎一点。不过,罚自己写的文章怎么办呢?违心认错,批驳自己,那不甘心;反唇相讥,批判舆论,更不行。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树孟子这位亚圣为挡箭牌,标榜亚圣,表示学习孟子“疑书”的决心,对付过去再说吧。
果不其然,几天以后,徐阶的文章就在县学署、府学署的告示栏里张贴了出来。两学的学子们,府学的四十名学生,县学的三十名学生,除了徐阶,一个不落,纷纷围着阅读。读完了,一个个沉思着离去,一场风波平息了。
文章公布两天后,彭鍊又把王文昌请了去,评判起徐阶的文章来。王文昌的判断是“言之成理,无懈可击”。彭鍊的评断是“老成持重,可圈可点”。
原来,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