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扣子没有动一下。
即便用光我们所有的钱,仍不够扣子的医药费。别无他法之后,我曾想起给筱常月打电话,看她能不能帮帮我,终于还是没有打,最后,去了我们送外卖的那家中华料理店,求老板预支了两个月的工钱,这才勉强凑够。
因为只是私人诊所,设施极其简陋,房子里异常闷热,我坐在扣子躺着的床边,汗流不止,但我懒得去管,一动不动。好在扣子的伤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可能因为那天淋了雨的关系,她一连三天在昏睡里发烧不止,护士来注射了好几针青霉素也始终不见好。
诊所外面的院子里有什么花开了,花香飘进房间里之后,和沉浊的空气混合在一起,使人更觉压抑。我便绕过扣子的病床去关窗,关好之后,一回头,发现扣子已经醒了,她眼睛空落地落在墙壁上的某处,满脸都是眼泪。
我走过去在她床头蹲下来,又去理一理她的头发,她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第十三章首都(3)
过了一会儿,我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肩膀,把自己的脸贴住她的脸,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都黑了,东京湾里轮船发出的汽笛声此起彼伏,扣子问了一句:〃没有了?〃
我知道她在问那个小东西,那个名字叫〃刹那〃的小东西。我的心里一沉,沉到极处之后,就干脆说了实话:〃……没有了。〃
一言既毕,扣子笑了起来,先是轻轻地、冷冷地,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她双手捧着头,在枕头上一遍遍挣扎。〃扣子!〃我叫着她,将她的手拿过来攥在自己手里:〃不要这样,以后还会有的,以后一定还会有。〃
〃还会有?〃她指着自己的眼角下,〃看见了吗?这是滴泪痣,滴泪痣你懂吗?就是灾星命,我是灾星,你也是灾星!〃
说完,她又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又一次用双手捧着头,在枕头上来回挣扎着。
我心如刀绞,但是并没有显露出来,再去搂住她的肩膀:〃总归会好起来的,总归会好起来的。〃
〃好不了了。〃扣子接口就说,〃因为……我终究还是不配过这样的生活。〃
我心口处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不肯吃,无论我怎样想办法,她也只死命地摇头,根本就不让我将可乐饼靠近她的嘴唇。
一下子,我的眼眶里涌出了眼泪,下了狠心去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的头不能动弹,然后,将可乐饼喂进她的嘴巴里。
她仍然挣扎,与此同时,我能感觉出她的腿颤栗得更加激烈了。突然,她伸出手来打了我一耳光。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了,依旧狠狠按住她的肩膀,流着眼泪,终于将可乐饼喂进了她的嘴巴里。
我就这样逼迫着她吃完了买回来的所有的可乐饼。
后半夜,我困倦已极,再加上扣子听话睡觉了的关系吧,我也在不觉中睡着了。做了梦,又梦见了那片数度梦见过的清幽的竹林:我和扣子安居其中,昼夜轮换,日月交替,全然与我们没有关系,和我们有关系的是竹林一角的水井、另一角的磨房和挂在茅草房屋檐下的农具。后来,又梦见了一片绿色的山谷,山谷里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扣子在溪流里走着,我想追上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我便叫她,她也听不见,就只是往前走。
这时候,我被咣当一声的动静惊醒了。
刹那之间,我感到了绝望……扣子正睁大眼睛在黑暗里看着我,床上到处都是血。
我绝望地看到,扣子的两条手臂都裸露在被单之外,两只手腕都已经被割破,血正在涌出来,而那把找护士借来的水果刀已经掉在了水泥地板上,正是它掉下去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惊醒了我。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在急剧收缩,失声地叫喊着:〃医生!医生!〃
医生来了之后,病房里变得亮如白昼。我说不出来话,一个人退到医生和护士之外,来到走廊上,找了个水龙头,将头伸到水龙头底下,死命冲刷,越冲鼻子越酸。我真正感到了绝望无处不在,它就藏在我的头发里,它就写在我的脸上,但是即使将水龙头扭到再也扭不动,也还是冲不走。
我害怕。这种感觉就像扣子说过的:什么都在走,就只有我停下了。
扣子也在往前走。
我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提醒自己装得若无其事,一口一口狠狠地抽着烟,想起来刚才的梦。在梦里,我应该是叫了扣子的名字,要不然,扣子也不会失手将水果刀掉在了地上。正想着,医生已经给扣子包扎过了,等他们鱼贯而出之后,我重新回到病房里去,将灯拉灭,照旧在她的床边坐下,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别怪我。〃坐了两分钟后,扣子说。
〃没有啊,怎么会呢。〃我朝她笑着,再替她掖好被子,〃先睡觉吧。〃
〃活不下去了。怎么都活不下去了。〃她说着,突然问我,〃中国的首都是哪里?〃
〃北京啊。〃尽管有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但是既然她问了,我就回答。
〃日本的首都呢?〃
〃东京。〃
〃我心里也有个首都。〃她笑了一声,〃呵,就在心里,什么模样儿我也看不清楚。但是现在没有了,塌了。〃
〃扣子!〃
〃你是想写小说的人,应该知道:一个国家的首都要是被占领了的话,这个国家也就完了吧?〃
我拒绝回答,而且下定决心:无论她说什么,我也不再回话,只是将笑着的脸对着她。
在诊所里住到第十天,下午,我们终于可以回秋叶原了,出院那天,本应该再带些药物回家,无奈囊中空空如也,只好作罢,只有想着扣子不用去工作,只需在家卧床休息的时候,我心里才稍微觉得好过一些。
不作如此想又能如何呢?
中午,我带了中华料理店的春卷回来,她已经起床了,蜷在床边的地板上发呆。我去拉开房间的窗帘,让阳光进来。就在阳光洒进来的一刻,我猛然发现她瘦了好多,颧骨明显比平日里高出来了。我盯着她看,发疯地看,怎样都不够。这时候,她也看了我一眼,眼光落在书架里的某一本书上:〃我们……分开吧。〃
〃那是办不到的。〃我干脆呵呵笑着告诉她。
〃我要走你也没有办法。〃她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T恤上的一处没洗净的斑点。
第十三章首都(4)
我不理会她,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将筷子和春卷一起递到她手里。哪知她将筷子和春卷全都打掉在地上,哭着说:〃你滚,你滚!〃
我惊呆了,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了,我还是站起身来,出了房间,再走出客厅,坐电梯下楼,在大街上消磨了一个中午。
这是扣子第一次说让我滚。
当我抽着烟刚刚走到货场的铁栅栏外面,往里一看,竟然看见了扣子:她就在坟前坐着,托着腮;坟上点着几根停电时备用的蜡烛,借着一点烛光,我远远看见坟上还放着一只苹果。
我翻过铁栅栏,走了过去。看见我,扣子也没动一下,我便在她身边坐下来。
良久之后,扣子说话了:〃碟仙是再也不请了,可我还是想信个什么,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我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之后,递给她……她又开始抽烟了。
〃还有指望,指望和你再好好过下去。我还想试试。可是我他妈的真的又不想再试了!真的,没有力气试了,想死,也想离开你,跑掉算了,可是我他妈的就是舍不得!过去听人说'孽债',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孽债',呵。
〃矫情点说吧,其实我已经说过了:一个人,哪怕他再下贱,他心里也有个首都,首都不在了,他不是孤魂野鬼又是什么?
〃还想再试试。〃扣子又重复了一遍。
我早已心惊胆战,无言以对之后,终究只能生出已经生出过无数次的厌恨:上帝安排两个人在人海里相遇了,浮沉了,辗转了,何苦不让他们就此合为一人,何苦还要让他们各自拥有自己的皮囊?比如此刻,我只愿和扣子一起化成一堆粉末,被狂风席卷,被大雨冲刷,被蚂蚁吞食,直至消散于无形;但是,事实的情形又是如何?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夜晚还是这个夜晚,到头来,我们还是端坐在夜之世界里的两个人。
只能是两个,不是一个。
第十四章上坟(1)
记忆总是和节日有关……我记得,并将永远记得。十一月的十五日,是一个节日,日本人所谓的〃七五三节〃,如此古怪的节日似乎也只有在日本这样奇怪的国家里才会有了。在日本,奇数是相当吉利的数字,假如一个家庭的男孩正好长到三岁或五岁,或者女孩正好长到三岁或七岁,就会在这一天穿上和服和父母一起前去神社参拜,还会去买画上了鹤和龟的红白千岁饴。
〃七五三节〃和我们全然没有关系,不过,想一想:又有什么节日和我们是有关系的呢?
在秋叶原转悠了一阵子,扣子说想去表参道看看,于是就坐上电车去表参道。在车上,接到筱常月打来的电话,又有一阵子没和她通电话了,我支吾着回避和她说起剧本的话题,终于,她还是问了:〃……剧本的事,还在继续吗?〃
〃在继续,一切都还顺利。〃我干脆如此说。这么说的时候,心里也在想着无论如何该重新动笔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出了什么事情吗?〃筱常月又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说了,〃我给婚纱店打过电话,说是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和扣子现在是何地步,只说一切都好,剧本大概也能顺利完成,电话挂上之后,扣子头靠在窗户上吐了一口气说:〃总觉得她会出什么事,出什么事也不清楚,那么孤单,太孤单的人一定会出点什么事情吧。〃
我听罢无语,只在想像着筱常月给我打电话的地方。刚才的话筒里隐隐之间有海涛声。
打冷清里来,往冷清里去。
从秋叶原车站出来,在电器街口的过街天桥上,不知道扣子有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