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爆发出一阵叫喊,响亮得像是要将人猛然抛进天空中去。置身于万人中央,医官长已然分辨不出那声浪是愤怒、失望还是欢喜,他只是木然看着眼前步出大帐的年轻人。
年轻人面色苍白到不似人类的地步,如阴晦天气里日光投下一抹影,风吹即散的样子。纵使撩起门帷的那只手尚在颤抖,一对眉依然狷傲地扬着,清锐逼人。
他开口说话。
“你是医官?”曾是刀锋般明亮清晰的声音,因多日未曾言语,已然沙哑。
医官长听见了自己上下牙间敲出的战抖声音。他本该舒一口气的,可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悬壶三十年来从未见过。重伤如此,十九日后,怎能下地行走?
旭王一手仍拢着门帷,一面眯起双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说道:“你进去看看。”说着,向帐内侧了侧头,冷厉的眼却始终没有离开医官长的脸。
医官长慌慌应了“遵命”,便一猫腰过了旭王身边,向帐内走去,一面听见阿摩蓝上来禀报,查实当日通平城上烽火起后,僭王褚奉仪原来未曾亲返救援,只向东行了数里,便令人执掌帅旗,假充主帅折返城中,自己则领了数十亲随,直向北去。急行数里到了水边,寻到船只逆流而下,逃至白水城上岸,现已遁回天启。
医官长回头看去,阿摩蓝正将一枚小小木制人偶呈给旭王。旭王接过那玩意,端详良久,默默地解下胸甲,收入怀中。
清海公方鉴明独力看护旭王,不眠不休达十九日之久,终于精力不继,身染恶疾,不可搬动,在通平城内卧床三月,又回瀚州休养,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阵前。
命运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着人类的灵魂。至于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盘上放下了怎样的砝码;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码会何时落入秤盘,从而宣判死亡的降临,这些,都是盲眼的人类所不能知道的。所谓灭顶之灾,在墟与荒的巨灵掌中,或许只是指间无心漏下的万千流砂之一。
九州·斛珠夫人 第二部分 草绿霜已白I(下)
章节字数:4629 更新时间:07…09…09 14:55
一年后,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红药原合战前夕,打霜还传来消息,褚奉仪的秘党死士潜入城中,在水源内下了慢毒,死难者近万,紫簪与腹中的胎儿亦未能幸免。死讯传来时,他在褚仲旭身边,看见仲旭张开口,却说不出什么,只是把手掌静静覆盖着胸甲,仿佛还能触到曾经抚过这冰冷金属的另一双素手。胸甲下面,藏着细小的柏木人偶。仲旭仰头看着铅云滚滚的天空,那是反扑的猛兽的目光。
“你以为,这就算胜了我了?”
红药原的鹅毛大雪中,鉴明仿佛听见仲旭的声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时的臆想。
红药原合战中叛逆全灭,仲旭率十二万王师重回天启。自他十七岁脱出帝都以来,已过去了整整八年时光。
踹开经年锁闭的紫宸殿门,尘灰呛人。旧年余下的陈腻残香,如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长风撕碎抛散。在昏暗的大殿深处,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隐约闪烁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极慢,像是那帝座与他之间隔了一条虚空的河,要涉水而过,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实。在这条路上,多少人为了拦阻他而死,多少人为了卫护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无寸铁,扶老携幼,却被阵风一般的乱军——叛军,或是平叛军——扫去了性命。足音空空回响。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离合的浮华倒影,后八年却是狰狞杂错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将他那一颗人心尽数斩碎。重返紫宸殿时,眼角已刻上纹路,二十五岁的鬓角,也居然霜华斑驳。
仲旭伸出手,从帝座上拭起一指尘埃,端详良久。接着转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腾起烟尘。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从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万岁的宏大之声震荡着帝都的夜空。从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称帝旭,改元天享。
紫簪进为皇后。那一天,帝座旁,那个属于皇后的侧位上,裹在凤纹袆衣里的只是一面灵位,各色金玉锦绣团团围簇。
方鉴明立于群臣前列,仰视着年轻的皇帝。
年轻皇帝在鼎沸声浪的冲刷下,忽然从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最亲密的人们,一言不发。掌管灯烛的宫人们此时终于挤过人丛,一盏一盏地将灯火全部燃亮。华丽高广的宫室就像一颗通体透亮的明珠,镶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巅。谁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过。
注辇人很快送来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纱,殿上惊声四起。那公主身着金红孔雀蓝衣裙,脖颈间垂着注辇王室的龙尾神鲛人纹章坠子,眉目神气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缇兰,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见缇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然而也不十分宠爱,待她犹比旁的嫔妃更薄些,后位亦一直为紫簪保留。与缇兰同路自注辇返回的,是时年二十一岁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鉴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没有消退,令那张脸容始终似笑非笑。当年言笑晏晏如三春丽日的飞扬少年,如今即便换回王公华服,面孔上却始终消退不了肃静警醒的神色——
“一望而知是杀过人的。”那是缇兰说的。帝旭听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之后,史称的“自断六翼”便开始了。
徵朝的青年贵族已经所余无几。在长达八年的乱世流离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招来的也大多不过是冒充的赝品。
寻访皇亲的旨意下达后不久,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称鄢陵帝姬褚琳琅与驸马都尉张英年。当年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之时,鄢陵帝姬年仅十三,驸马都尉二十岁。八年后,宫内已找不到曾贴身服侍过他们的宫人,想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长,又饱受颠沛风霜之苦,必然不复当年姿容;而驸马都尉张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难途中遭遇匪盗,尽数罹难。似与不似之间,谁也不敢断言,只得由帝旭亲自定夺。
帝旭与昶王在金城宫召见了他们。那一对人影自甬道缓步向正殿行来,因身份尚未定夺,为免僭越,只穿着普通衣饰,步态却风仪高雅。时序正是暮春初夏,气候暄和,风过檐下,吹得风马铮铮而响,恍然似又看见当时年幼的帝子初降张家,归宁回宫,身着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纱缎,自挽一篮剪枝玉版牡丹,环佩珊珊地向他们走来。那时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偬难险,都还不曾将他们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脸颊上,也还没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腾地站了起来,唤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声,便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似地扑了过去。
褚琳琅且笑且泣,道:“小七儿,你已是个大人了。”
帝旭远远在殿上笑说:“牡丹,那年赌棋时候还欠下你一支簪子,这么多年,利滚利已是不得了,一次还清了你罢。”
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次日便张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个,是以帝旭对她极为宠溺,赐禁城内凤梧宫居住,食禄百八十万石,仆役五百,另赏种种珍奇宝玩,不计其数。
那时候,帝旭已渐渐不理国事。起先还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后来干脆连朝也不上了。然则也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或倾心的玩物,文官们欲要劝谏,亦无物可废。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继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将中即有三人相继因马惊、难产、获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鉴明清晨觐见帝旭,值夜宦官代为通报时,帝旭正在缇兰淑容所居的愈安宫。
“什么事情,都等朕起来再说,管他是要——你方才说,是谁在外面?”
“回陛下,清海公请奏陛下,准他昨日奏折。”值夜宦官压低了尖锐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宫内外,静了片刻。
“宣他进来吧。”
方鉴明走进愈安宫内殿时有种错觉:那繁丽藻饰的巨大注辇式床榻上,其实并没有人,只有层层锦缎薄被与茵枕,多得就要从床上淌下来。
“鉴明,你也觉得我错了罢?”堆叠的锦绣中,帝旭缓缓坐起身来,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鉴明一时用了旧时称呼,道:“旭哥,时局未靖,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不安心。”
帝旭对他凝视良久,低声说:“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权,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别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长久。”
殿下站着的青年武将迎上了他的目光,唇边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达。“臣下只想让皇上安心。”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无法逼视那张已熟稔至极的脸孔。半晌,他喃喃地说:“缇兰,你起来。”
帝旭身后的锦被蠕动着,女子韵致纤丽的裸背与黑绢般长发渐次从被中露出来。她背向帐外,困惑地回头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来,向着这边,站起来。”帝旭指向方鉴明。缇兰犹疑着,转身站了起来。锦被滑过她细腻光润的腿,跌落在地。
方鉴明的视线没有闪避。
帝旭说:“你好好看着她。我把她赏给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给你。你真不留恋?何况你才二十四岁,还没有子嗣。”
方鉴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听说有哪一个男儿是得了善终的。不是死在沙场,就是死在官场。又何必让孩子来世上一遭,受这样倾轧杀戮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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