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霜锦近来有价无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这一批货出自名匠,质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铢啊!”注辇商人竭力压着嗓门,咻咻的气息直扑到少年脸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络弯刀,和半条船龙骨了吧。”
注辇人的脸色,这才青透了。
“上个月,丰远号的商船在莺歌海峡上遇见海贼,人家高价急订的五百柄河络弯刀被夺了去,船也被凿了,差点回不来。偏巧您柜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样的弯刀,补上了这个缺,进帐不薄啊。”哑灰缎子下,传出少年清畅的笑声,“自盘枭之变以后,东陆徵朝商团在毕钵罗港的行号仓船,都是咱们看顾着,虽说不上台面,两年多来同行们也都还赏脸。海上的事,我们确实保不了,讨还总是可以的吧。”
桌子嘎嘎地颤抖起来。注辇商人瞪着少年,满额挂着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仿佛是使着极大的劲,却说不出话来。
少年扬手唤了声堂倌。小酒馆的堂倌何等伶俐,见两人相谈间有龃龉苗头,早悬起一颗心来在近旁候着,见少年一扬手,连忙赔笑迎了上来。少年也不多话,将手里那枚金铢递了出去,说:“把账结了。”
堂倌一愣,嬉皮笑脸地推了回来,口里说:“客官,这都够买十七八桶酒了。您不过喝了两杯,不要这许多。”
少年却捉过堂倌的手,塞进金铢,将他手指折拢起来,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
堂倌心里明白,急得只待要哭,少年却洒然起身,将裹头缎子遮严了,自顾往外走去。
桌子对面的注辇人这时候倒像是缓过了气,也跳了起来,扯着嗓门往空中喊道:“阿盆!你来!”满屋的人都被骇了一跳,环顾四周,也没见谁应他。酒馆里静了一刻,又热闹起来,划拳的划拳,说笑的说笑。可是一口酒还没倒进喉咙,他们就都明白过来了——原来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门外候着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辇港市里,总有那么一块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设帐幔,可容骈马驾车进出,节庆时是说演义、唱幛子戏的地方,平日便是夸父聚集饮酒的处所。至于城中普通的酒馆,既不备有长桌大椅,又没有桶样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狭小,向来是不做夸父的生意的,自然门就开得低矮了,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时这门旁的砖石竟开始蠕蠕而动,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涌了进来。
少年顿住了步履,注辇商人他在身后冷笑一声。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顿时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线,懒与多言似地摇了摇头。
房屋震动得愈发猛烈了,杯子在桌上腾挪着,满墙砖石如同要争相迸出来,眼见得一块块松动推挤,缝隙里刺目地透进了外头街上的天光。
少年却不后退,只是默默立于原地。
终于,酒馆临街的墙壁有一大半轰然倒了进来,原本是门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个参差的豁口,砖碴木屑还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阳光霍地泼进尘灰里,析成一丝一缕,仿佛无数犀利森凉的剑气。少年立在蒸腾的尘灰与日光之间,整幅灰旧柔软的缎布被气流翻了起来,露出里边一张温雅的脸孔。
少年扬起头,便与豁口外面那个跨立着的高大夸父面对面了。他已经十七岁,在同龄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与巨人岩盘般的身躯比较起来,仍是纤细得像根苇草。
“阿盆,你还在等什么,捏死他啊!”注辇人跳脚喊道,“你还要工钱不要?”
夸父搔了搔后脖梗,粗声应道:“喔。”便当真伸出铜锣大的手,向少年的头颈握下去。
少年却避也不避,披到腰间的缎布仍在飘摇。
注辇商人脸上的冷笑还未及咧开,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后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颌,紧跟着就有一柄冰凉的短弯刀抵到他喉下绷紧的皮肤上。他死命斜着眼睛朝后望去,眼角扫见那持刀的是一个金发灿烂的中年汉子,才在一旁饮酒谈笑的水手们也纷纷拔刀走上前来,登时懊悔万分。
两年前,一伙青衣夜匪开始在毕钵罗港出没。他们显是受雇于东陆徵朝商团,平日并不在商号货仓近旁守卫,人数亦似不多,总在三十以下,行动却极迅疾。但凡有企图盗窃大宗财物或劫杀商人的,这伙蒙面夜匪便即刻赶到,护卫滴水不漏,打着徵朝商团主意的人渐渐也就稀少了。
毕钵罗港本来是一座鱼龙混杂的港都,乘着海船而来的无数财货消息、武器人口,不动声色流入毕钵罗城深奥曲折的腹地,复从各处汇聚流出,昼夜不绝。这座慵懒而斑斓的城,吸纳了过多金钱、欲念与贪婪,仿佛肥硕块根日渐膨胀,养育出罪恶的明艳繁华。白日里昏昏欲睡的当铺小二,或许是个谋算冷酷的海盗接头人;屋脊飞走如履平地的惯偷,换了衣裳挽鬓簪花,又成了邻家的年轻妇人。在这座城里,盗窃与欺诈并不耻辱,可耻的是失败。
为了今日会面,这注辇商人亲到夸父酒馆里拣出这个看似最为高大凶狠的阿盆,重金聘下,还预先打发了人来酒馆内探察过,满以为是布下了万全的准备。那年轻的夜匪首领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约,那么,即便讨不回货物来,凭着阿盆一身气力总可以将这夜匪头子除去,余党寥寥二三十人不足为患,谁料竟是这样下场。
若店内的水手都是乌发的东陆人氏,自当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间又杂着几个羽人,前来察探的伙计便松懈大意了。其实那些身份较为低下的岁羽与无根民,平日同人族混在一处的并不少,临时唤几个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阿盆,快来救我!”注辇人逼尖了嗓门气急败坏地叫嚷,然而他的夸父亦已陷入刀丛的包围里了。“说好不带旁人的,你说话怎的不算数!”
少年笑道:“难道您是孤身来的?”说着重又拉起缎布遮盖了脸面,自墙上的豁洞里径自走了出去,南国炙人的热气里挟裹着蚊蚋般营营市声,迎面扑了过来。
雨季里,毕钵罗城内看起来正经像座城的,也惟有这片港区了。这儿的街道极少被雨水淹没,地块也算齐整,没有那许多错综复杂的河流,红土路被常年来往的客商与夸父保镖们踩得硬实如铁,一勺油泼下去,半天也渗不开。
走不多远,只听见身后沉闷的一声巨响。回头看去,隔着两条街,原来那酒馆所在的地方腾起一阵滚滚的红土烟尘。少年薄唇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空旷远,夏末的日光将喧嚣的街市洗褪了颜色。北面就是毕钵罗港的码头之一,屋瓦上露出远处商船无数帆樯桅杆,盘旋的海鸟是数十点苍青的灰。少年吹响一声尖利的唿哨,海鸟中忽然有一只离了群,向这边疾飞过来。
少年向着天空伸出右臂,脚步却不停,那飞禽便收敛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来,一气坠到离地不过十尺,才展开翅膀盘绕一圈,栖停到他右臂上,原来是只青羽钩喙的三途隼。少年抚过它坚韧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个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跃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让他腾出手来解开革囊,自内取出二指宽的纸卷。
轻捷的脚步骤然停顿。
三途隼嘶哑地鸣叫着,啄了啄主人。
海风呼啸着穿过街衢,细窄的绵纸卷在风里索索抖动,遮面缎布亦飘舞起来。人流喧嚣,长风过耳,惟有少年自己凝滞如石。
慢慢地,纸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团。
猛禽长唳一声,自主人肩上振翅腾身飞起,因为它的主人已经开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仿佛要把整副躯壳甩下似地奔跑着。他离开大道,跳过沆瀣的沟渠,穿梭于狭仄巷道内,一手始终紧紧地拢着裹头。迷宫般蜿蜒的幽巷内到处堆积着垃圾与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弯,永远看不见在前头等待着的是什么,永远有着意想不到的岔道与死路,但少年仿佛对它们烂熟于心。拐过上百个小弯之后,他来到某条窄巷尽头,闪身消失在一户民居的房门后。
外头还是白日,屋内却昏黑杂乱,一角矮几上燃着小灯,供着注辇人信奉的龙尾神像,是惟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内随便地堆积着香料,朽腻芳香和绸缎的生丝气味一同散发出来。少年不曾停留,继续朝楼上拔足飞奔。他跳过楼板上搁着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扎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过封的,便有十来把镔铁韭叶刀哗啦啦散了出来,照得一室微明。顾不得拣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楼,推开窄窗,纵身跃入对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户。那是一栋更加破旧的小楼,看似无人居住,却同样满满贮藏着刀甲弓弩、珍货美酒。他下到酒窖,推开墙边两个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开一片阔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阶梯,尽头有着隐隐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继续向前飞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缎布。他从来没有一气跑得这么迅疾、这么久过,汗水淌进了眼里,地道两侧石壁上挂着的昏黄小风灯化成七彩的虹光,让人视线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功夫,阶梯转而向上,地道到了尽头,少年用刀柄敲了敲头顶板门,很快便有人自外头打开了锁,掀门让他上来。
“把衣服拿来,快。”他竭力压抑着喘息的声气,对那学徒模样的年轻东陆人说。那人行了个礼,径自去了。
这是间阴凉的屋子,一面墙壁上累累地挂着金碧绯青的衣料样子,当中小桌上设有茶点,对面墙边立着昂贵的大水银镜,是裁缝铺子内贵客试衣的静室。少年将汗湿的上衣全脱了,胡乱擦了汗,甩在地上,在屋子里焦躁地困兽似地走了几步,先前那学徒便进来了,捧着他的冠戴与军袍军靴。他利落换上,一边扣着纽子一边向外走,低声对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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