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珍禽记- 第12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不必”。羽飞慢慢地将长衫的两只袖子一一卷起来,眼睛看着那两副纸,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对联倒正好。”就去取那枝笔,才一看笔锋,就知道小了,看了看众人道:“哪位给条手绢?”
  话音刚落,已有一方清香的手绢递到面前,羽飞便将手绢接了,一看那女子,正是前几个月在鉴宝堂见到的小姐,便向她一笑,转而去看那两幅条幅,稍微地目测了一下距离长度,将手绢一揉,随手拉了一团出来,在砚台里一浸。这时两边人俱都闪开,方掌柜和张总行长将那条幅悬空地平展开来,羽飞不慌不忙地俯下身,就在那纸上写起来,一手引着袖子,那只手便是龙走蛇行地一路下去,一幅写完,墨亦用尽,再蘸了一下,又写另一幅,亦是一笔挥就。
  那张总行长便曼声诵道:“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好哇!挂在中堂极佳!”另一个是刚回国驻美领事,看到得意之处,竟至击起掌来,“一笔五字,好书法!小白老板得赏鄙人一副!”
  张总行长将那领事直推,连声道:“别忙!别忙!”一面扭过头看看羽飞道:“请小白老板题款!”
  羽飞正因手中那染了墨的手绢无处可放,又是那女子接了过去,另递了一方洁白的手绢过来,羽飞也不推辞,就拿那雪白的手绢来擦指尖的墨迹,擦完了,暂且用另一只手攥着,取了案上的笔,就写了题款。刚直起身来,就听身边那女子笑着道:“请小白老板赏还手绢!”
  羽飞见那洁白的手绢被自己揉得皱成一团,又沾了墨,有些歉意地说:“这么好的手绢,我一下就糟蹋了两条。”
  那女子含笑不语,接了那染墨的手绢,依旧折好,放进手里的小皮包内。这时忽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艳装少妇,将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说道:“小白老板怎么会不知道这位大家闺秀?徐世昌总统的独生女公子徐茗冷小姐!”
  这哪里是大家闺秀?分明是中国的公主!四周的人“噼哩拍拉”击起掌来,那少妇便道:“徐小姐和小白老板以一绢相识,缘份也乎?”说着便是一阵放肆的笑。
  羽飞正在因这少妇的暧昧无礼不悦,方掌柜已附在耳边说了一句:“是副司令太太!”
  原来如此!羽飞勉强笑了一下,说:“原来是副司令太太,失敬!”
  司令太太便道:“梁小姐刚才对我说,似乎有什么要对小白老板交代,小白老板去小客厅见梁小姐吧。”
  羽飞不知赛燕又有何事要说,便从那大厅里出去,跟在司令太太身后进了后园的小客厅。
  那小客厅里,生着个银壁炉,地上是红绒地毯,当中茶几上是一桌西点和香槟,此外并无人影,羽飞正疑惑间,那身后的门已响了一下,回身去看,却不是赛燕进来,而是司令太太将那两扇对开的西式雕花门锁上了,手里摇着柄羽毛团扇,徐徐地走过来道:“小白老板,请坐!”
  羽飞此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有心要走,却又不能因此得罪司令太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司令太太已走到身边,将手按着羽飞的肩膀,羽飞又不能将她的手就这么推下去,只得坐了下来,这一来,司令太太果然就折转身,走到沙发旁边,挨着羽飞便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呷了一口,说:“我嫁给他之后,才知道他原来的事。我原来以为他是什么出身呢!整个一个奴才胚子!”
  羽飞觉得她的目光热辣辣地直盯住自己,不由低下了头,司令太太又道:“他和他娘都不是好货!在南京码头,把小少爷都给卖了!人家才五岁呐!缺不缺德呀!”
  羽飞听了这话,就如挨了鞭笞一般,蓦地抬起头,立即又强自镇静下来,颇为困难地说:“太太,我要告辞了。”
  “喝一杯再走吧!谁叫你听了我这些话呢”司令太太黯然地一笑,似乎有满腹的感慨,终于咽住了,倒了一杯酒,直递过来,“喝一杯!就一杯!”
  羽飞此时,已心乱如麻,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乏力,接过酒杯,手指却在乱颤,几度举杯,都无从下咽,将酒杯放回茶几上,说道:“请太太高抬贵手,我实在不能喝酒。”
  说这句话时,声音已是疲乏异常,司令太太有些疑惑:“小白老板,不舒服吗?”
  羽飞此时,再也坐不下去,就要起身,那司令太太反倒将他的手紧紧攥住,说道:“你别怕!他又不在这儿!再……再陪我一会儿!”
  羽飞尚未起身,那脸上已被一点濡软的什么重重地印了一下,羽飞好容易才挣脱开来,嘴唇上却又挨了一下,那司令太太死死抓住不放,毕竟是女子家,稍一松劲,羽飞已将门开了,快步走了出去,司令太太追到门边,耳听得前厅里人声喧哗,又不敢喊,用力睁大了眼睛,方才生生地将那泪水咽了回去。
  羽飞由三辉的大门,直往后院自己的屋里走,迎面正碰上赛燕,愕然地问:“你不是先回来了吗?小师哥,你怎么啦?”
  羽飞不理,一直走进自己屋里,将门一掩,随着那门板碰击之声,泪水如溪,静静地顺着脸颊滑落下去,背往门上一靠,用手盖住了眼睛,泪水如焚如火,从那灼痛的心里,不绝而出。
  赛燕立在门外,不出声地听了半晌。羽飞固然强忍住哽咽,然而那极静极静的气氛当中,赛燕很快地感觉到他哭了。赛燕听着那无声无息的静谧,只觉得心尖深处,骤然一缕厉痛,视线登时便模糊起来,两手扶着门板,对着那闭得紧紧的门缝看了半晌,噙着泪悄悄地说:“小师哥,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咱有什么办法?唱戏的不忍,谁忍呢……”说到末一句时,已失声呜咽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人家欺负咱们,那是……看得起……咱们……往后……日子还长呢……”说到这里,说不下去,用手堵着嘴,那眼泪依旧顺着手背,滴湿了衣袖。
  羽飞听那门外,逐渐没有了声息,便将门打开来,就见那月光如洗的槛外,悄无声息地坐着个长辫女子,两只膝盖紧紧地并在一起弓着,两只手扶着膝头,将圆尖的小下巴搭在那手背上,一双湿透的目光,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羽飞半跪下去,看着她的脸,笑了一笑,说道:“你哭什么呢?真傻!”
  赛燕的眼睛便垂了下去,轻轻地说:“你别瞒我。咱们在一起,总有十年了,我什么都清楚。”
  赛燕见羽飞不作声,又说:“你犯不着和我演戏,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尽管对我说,你要不愿意说,你就拿我出气,我又不会怨你,饶怎么着,干嘛自己关在屋里委屈自己?要是闷坏了,怎么对师父师娘交待……”
  那最后一句话,不仅说得极含糊,就连句意也极含糊,不知是说“闷坏了”,羽飞自己无法对师父师娘交待呢,还是说赛燕会无法交待?羽飞瞧了她半天,却是找不到一句应对的话,只是伸出手去,将赛燕脸上泪痕,一一地拭去了,然而正要收回手时,忽觉手背几度一热,那新的泪水,又不绝而下。羽飞知道他的这个师妹,终日不解“愁”为何物,何以在今夜里忽然间颦眉伤眼,似乎早已将这背人的委屈与哀怨,深埋了许久,终于埋不住一般。羽飞不觉便低下头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赛燕将脸儿一歪,枕在膝上,又因羽飞的那只手,就停在那一侧脸颊,赛燕这一枕,就将羽飞的手,恰好压在脸与膝头之间,抿紧了嘴唇忍住泣声,就抬起一只手搭在羽飞的那只手腕上,静了好久,才讷讷地道:“没怎么……没怎么……”一面说,一面闭上了眼睛,早有七八行滚烫的泪,被这一闭目,催出了眼眶,横过脸颊,直坠下去了。
  那假山边的一顷草地,着实绿得可爱,远观成色,近看无彩,真个嫩得新鲜。正午的太阳,从假山那边绕过来,终于照在那草茵上,一应未干的露珠,就跟波光鳞鳞的湖水一般,摇个不停。
  点莺的琴桌,就安在那草坪之上,两手按着琴弦,坐在琴凳上出神。当初洪品霞看出这个小姑娘颇有闺情风致,有心好好教导,加以青衣行当,亟须清心宁欲,于是就将自己常弹的一具檀香木的古筝,授给了点莺,着落她于练唱之余,弹奏养性。但洪品霞应酬颇多,年纪亦大了,没有多少精神来点拨,便嘱咐点莺,今后若有音疑,可去请教羽飞。
  点莺在奏那首《鸣溪》。一面奏,一面不时偷眼去看坐在一边的羽飞。羽飞坐于假山旁,身边的一副棋盘,搁在一块矮矮的山石之上,他将头侧着,瞧那棋盘,时不时地走一个棋子。似乎下棋下得聚精会神之极,但点莺是很晓得究竟的,别看他一心向棋,你在这里鸣筝,好象互不相扰,其实他是顺带听着琴声的,哪怕只错了一个音,他便要回过头来,看点莺一下。
  点莺越见他这淡然的态度,越是心虚,一曲《鸣溪》方弹了十之一二,倒已错了无数处,弄得羽飞不时回头来看,终于在有一次回过头之后,开口问道:“这曲子你练了几遍?”
  点莺惶恐地道:“十二遍了。”
  十二遍会弹成这样?奇事一桩。羽飞看她一副畏惧的样子,知道她并未说谎,便回过头,继续下棋。
  点莺便将两手搓了几下,又甩了几下,几回吸气,方才小心翼翼地按在弦上,从头来奏那首曲子,这一回更坏,才刚弹完曲引,点莺就抢在羽飞回头之前,连声地道:“错了!错了!又错了!”
  羽飞立起身,已走过来了,站在点莺的身后,费解地皱着眉,说道:“你不是不会呀,怎么就要弹错呢?”
  他这一句,直说到根本上,点莺慌得两颊直似火烧火燎一般,嗫嚅地垂下头去,“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琴道之中,会弹而误弹,与不会弹而错弹,听在行家耳中,判然泾渭,羽飞之于诸类古艺,极为精谙,所以点莺每在他面前奏曲,心虚之至,每每错弹。羽飞听得明白,知她并非不会,心慌意乱而致,于是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