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薄怒含嗔的娇痴之态,就仿佛郭经理正是小白老板一般,那种横媚之状,叫郭经理吓得再不敢作声,硬着头皮答应了一下,便转身去后台。
郭经理在后台,第一个碰到的便是理杂的张老爷子。这老大爷先是跟着杨月楼,后来杨月楼故后,又跟着白玉珀,如今白玉珀不很出台了,就跟着白羽飞,一般画脸谱,扎靠上行头等等琐事,都是张老爷子服侍,算来可为是三辉的元老了,他人又厚道,向来极有人缘,加上羽飞十龄登台,又是张老爷子给画的妆,所以这八年以来,班子里和羽飞最为近密。
郭经理看到了他,就跟寻到救星似的,双手拖住张老爷子的胳膊,就哀求道:“又是副司令太太!您帮忙给说说吧!”
郭经理话音未落,张老爷子的头,已是货郎鼓一般直摇起来:“我可不去碰钉子!小白老板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好说话,其实是天底下第一有心思的祖宗!你要说,你去!我不去!”
郭经理依然拖着不肯放手,张老爷子又只管把脑袋两边来回乱晃,就在这纠缠的时候,羽飞从前台上下来了。
郭经理一看,也就松了手。眼见着羽飞站在那里卸行头,也不理自己,心里急了,再一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从前用了多少时间,都不曾劝得动他,今天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如何能奏奇效?况且卸了装之后,又不知要到几点了?接下来两点半还有一场武戏《莲花湖》,一环扣一环,简直没有犹豫的时间,郭经理大急大窘之下,也就口不择言地把那副司令太太所说之话,直不拢筒地说出去了。可是不等他说完,羽飞已一声不响地上楼去了。郭经理也明白,并不是人家存心拿架子,实在是一场重戏下来,累着了说不出话,可是副司令太太的话也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
“小白老板!小白老板!您不就去串个赵云吗?跑个龙套,没什么戏!您就闭着眼睛和她蒙一场!小白老板!小白老板!您就给她个面子……”郭经理追到楼梯口,那羽飞的房门,已“砰”的一声闭上了。
郭经理走到门口,俯耳向里听时,只有梅点莺的声音,温驯地在说:“水不热。小师哥,洗脸吧。”
接下来便是撩水的声音,羽飞终是不曾开口。郭经理又等了一会,听里面没有声音了,便轻轻地推开门,侧身挨了进去。
就见羽飞背对着门,靠在那张紫檀木的摇椅上,一只手里拿着块手绢,按在额上收汗,梅点莺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紫砂茶壶,要递过去,羽飞只是微微地一拂手,并不去接。点莺有些着急地看着羽飞,随即又抬头看了看郭经理,欲言又止地,只唤了一声:“小师哥……”
郭经理一步一步地走到那摇椅的旁边,低声道:“小白老板,事事都依着人的性子,那还叫什么世道呢?这么大的一个班子,上上下下百来口人,可都靠您吃饭呐!您就是再委屈,也不能让大家伙儿遭罪吧?……唉,……要不,我就去回了……”
“我去……”羽飞慢慢地说:“叫车吧。”
“哟!我的小白老板!我可就等您这句话了!”郭经理竟直跳起来,喜形于色地道:“副司令太太的车,就停在下面,我这就去和他们说!这就去!”一转身,楼梯一阵乱响,人已冲下去了。
点莺急了:“小师哥……”
她看见羽飞的额角上,都是才出的汗,那种倦色一望可知,又是心痛又是焦急,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又喊了一声:“小师哥……”一低头,两缕热泪早滚落下去。
羽飞坐了起来,看着她一笑:“你哭什么?我又不累。”说着便站起身,打开门出去了。
点莺愣了半天,追到门口时,羽飞已不见了,倒是赛燕,从那楼下跑上来,一面跑一面问:“小师哥呢?”
点莺把头往门里一缩,慌忙擦干了眼泪,赛燕已进了门,笑嘻嘻地四处张望:“藏起来了?你别得意,我看见你了!”
“师姐,小师哥不在。”点莺把房门掩上,“你坐吧。”
“怎么会不在呢?一会儿还有戏呀!”
“是,是副司令太太请去串堂会。”点莺忍着泪道:“水都没喝一口,还热着呢,师姐,你喝吧。”
“你喝吧!你才下了戏。”赛燕在摇椅上坐了下去,一个人出了半天神,忽然忿忿地道:“什么串堂会!不就是副司令太太串孙尚香吗?她逼着小师哥串赵云,不就为的那一段!”
“哪一段?”点莺不懂。
“哪一段!赵云保孙尚香过河呀!”赛燕气愤愤地立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将窗帘揭着往外看,嘴里说着,“天下就有那么多不尊重的女人!今儿是副司令太太,明儿是司令太太,后天还不知是哪一位‘活令’太太呢!”
点莺两手捧着茶壶,说道:“其实,咱们班子里真没串堂会的规矩,小师哥也是没办法。”
“下雨了。”赛燕忽然说,“哟!师父来了!”
点莺也凑到窗口向下看,果见那大雨滂沱的巷口,停着一辆撑起篷的黄包车,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是白玉珀坐在里面,车旁边是打着伞的郭经理,两个人不知在一问一答说些什么,不久,就见白玉珀对那车夫挥了挥手,那车夫便拉着黄包车,依然向来路去了。
点莺和赛燕对视了一下,都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进戏园就回家。再往下看时,就是郭经理一个人撑着伞,踩着雨水走回来了。
《莲花湖》散场,已是凌晨四时半,加以回到三辉的一段时间,就五点了。可是三辉的正厅里,却是灯火辉煌的。白玉珀高高地坐在首位,看那样子,是等候了一整夜,不曾睡觉。
赛燕和点莺先进门槛,就觉得气氛不对,两个人牵着手,想偷偷往外溜时,就叫白玉珀沉声道:“回来!今儿有事要办!”
三辉的师兄弟师姐妹,都在大厅两旁站定。见师父发火,个个噤声。偌大的一间屋子,静得滴水可闻。
赛燕悄悄向门口一看,见羽飞走进来了。因一夜没睡,本就很白嫩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眉毛和眼睛在相形之下,就觉得清晰异常。赛燕见他疲倦的神色又压下一层郁积,不知昨夜副司令太太的堂会究竟怎样了?此时又不敢问,只得闭上嘴在一边看。
羽飞进了大厅,也不抬头,就往地上一跪:“师父!”
白玉珀昂着头看着前边,神色森峻,开口道:“你要是知道错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羽飞的头,微微向上一抬,就这微微一抬间,点莺登时便看见他一双眼睛里全是如雾的泪水,心头一激,眼眶鼻腔一齐发酸,费了好大功夫才咽住,掉头去看师父时,白玉珀已从椅上立起身来,点莺这时,忽见师父手边的桌面上是一柄皮鞭,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便是一抖。
羽飞抬起手来,一个一个地解开了衣扣,将上衣脱下,放在一边,往地上一伏。白玉珀的鞭子,重重地便落下来了。羽飞的背上,刹那间就是横七竖八几道僵痕,白玉珀却是毫不手软地握着鞭子向下甩,就听得那皮鞭在空中划出来的风声“呜”的一声,然后就是落在皮肉上“扑”的一声闷响,两种声音一对一对地交叠着,点莺闭紧了眼睛不敢看,而身子却在随着那鞭哨不停哆嗦。和点莺立在一排的赛燕,已几回强忍住了要劝解的冲动,这时候已是根本忍不住了,就看羽飞的身上,从后颈开始,鞭痕已交相迭加,渐渐地有些已破了皮,皮鞭一刮,就是一道血光,赛燕一时顾不得什么,不要命地便扑上前去,死死地将师父一双手抓住,哭着道:“师父要打,就打我吧。那司令太太,谁惹得起!小师哥为的是班子上上下下几百张嘴!师父不能冤枉师哥呀!小师哥不想去!不是小师哥的错!您要打!您就打我吧!”
白玉珀未及开口,徒弟已跪下两片,余家兄妹和小鹏,学鹦,点莺五个孩子,用膝盖代步,一直跪行到近前,拼命叩头,承鹤噙泪道:“师父要罚,咱们每个人都该几下,可不能全堆在师弟一个人的头上!”
白玉珀看着四周,很平稳地说:“我是不是你们的师父?”
“是!”回答异口同声。
“咱们三辉戏班,之所以成为四大徽班之魁,班规如铁也是其因之一。班规里既是不许私串堂会,任何人不得违例!羽飞是三辉的掌班,这规矩他不会不知道,明知故犯,我决不能姑息!”白玉珀清清楚楚地道:“情份是情份,规矩是规矩,咱们不能混起来谈!我按规矩,要教训徒弟八十下鞭子,现在还差五十七下,你们闪开!”
斩钉截铁的一段话,说得徒弟们再没有一个人能开口,就连坐在一边的师娘洪品霞,也是流泪不语。
赛燕虽是松了抱着师父的一双手,却是捂住脸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地道:“他可是连上了三场重戏……又是一夜没睡……这一打,怎么不会打出事来……”
羽飞的冷汗,顺着两鬓向下直淌,开口说话,已十分微弱:“师父,您打吧!我错了!”
白玉珀点了点头:“好小子!师父成全你!够种!”
于是皮鞭在空中一划,又在肉上一卷的响声,重又起来了。徒弟们在一边,却是俱不能上前。白玉珀习武的出身,腕力自然不同,打到五十鞭子的时候,已血流满地,羽飞的身上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自后颈到足胫,全是血。白玉珀见打成这样,心中着实不忍,硬着心肠没有停手。
赛燕又是死死地拖住白玉珀的手道:“师父真要把师哥活活打死吗?都成这个样子了!还不知伤了多少筋骨!师父再打下去,可没有第二个白羽飞了!况且从昨儿到今儿,小师哥什么也没吃,全为着咱们的规矩,饿着肚子唱武戏!师父还要怪小师哥!师父就不念十三年师徒之谊!现在真的是千万千万不能再打了……”
白玉珀道:“你别拦师父!这个情,谁也讲不了!”
赛燕还是不肯松手,洪品霞便道:“孩子!到师娘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