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无计可消除
三伏天坐月子,实在是一件苦事。门窗紧闭,不通风,不透光,加以不能洗头洗澡,真能把一个人生生地坐“熟”了。余双儿倒还比较幸运,胖闹胖吵姐弟俩出世以后,天气渐渐便收敛起来。从夏末到初秋,很快地清凉起来,甚至到了夜里,冷得都要盖被子。天气一宜人,调养也得体,月子顺顺当当地便过去了。
余双儿第一天出了房门,就往点莺的房间里走。一路上逢见师弟师妹围上来问长问短,也只是笑着敷衍几句。进了点莺的院子,果然还是静悄悄的,推门而入,只有师娘洪品霞坐在床边,再往床上看,点莺依旧闭目长睡,仿佛这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是昨天而已。余双儿细看之后,才发现点莺又瘦下去了,本来这个小姑娘虽是秀气的灵动,却绝没有一种薄命的形相,如今却是单薄得叫人心酸了。洪品霞一见余双儿过来,停在眼角的泪水,一径都滚下去了。余双儿还从未见师娘这么失态,料想是不妙了,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刚才,中医和西医都来过了。”洪品霞再也忍不住哭声,用手紧紧按着双唇,仍是抽泣不止,“都说,怕是不行了……就在今天……晚上……”
余双儿听得这话,呆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方才吃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呢……”
洪品霞将点莺抱在怀里,哽咽了几下,终于哭出声来,“这孩子命苦……才在这儿,呆了不到四年功夫……花朵一般的姑娘,怎么就会是这个了结呢……”洪品霞哭到这里,跺脚道:“都是那个该死的孩子害出来的,双儿,你给我把你师弟叫来,这个终除了他,谁都不该送!”
余双儿听见要喊师弟,倒生出一线希望来了,匆忙到了羽飞的房间,拉了他就跑,一面跑一面说:“点莺有危险了,你快去瞧瞧。”
羽飞稀里糊涂地到了点莺的屋子,洪品霞一见便骂。羽飞听见师娘哭骂,便跪了下去。余双儿急得两手直拍,说:“什么时候了!骂他有什么用!快让他过来看一看!”
洪品霞这才让了开来,余双儿将羽飞往床边一推,说道:“快去喊她,看看叫得醒不?”
羽飞一看,自己委实吃了一惊。点莺的双颊,血色是褪得干干净净,双唇亦是没有一丝红影,那漆黑的长发,一丝一丝的落在苍白的鬓边,真象是淡墨淡涂的一纸人物画。将手在她鼻翼下一试,只有一丝微息,果真是性命垂危,将逝将尽的情形了。
余双儿连声催促:“快叫!快叫!”
“都到这时候了,叫有什么用。”羽飞一语未竟,泪已黯然而下,就在床沿坐了下去,用手轻轻地在点莺的额头一触,泪水又是向外一涌。
余双儿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了主意,双手扶着洪品霞的手道:“师娘,您先回去,我在这儿,有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
洪品霞被徒弟带推带架地掇到门外,余双儿道:“师娘,您放心回去。师父还有什么话要对您说呢?你去吧!”
洪品霞将信将疑地看了双儿一回,叹口气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余双儿见师娘慢慢地抹着眼泪走了,便将两扇门一关,转身到床边说:“师弟,你要想点莺活过来呀,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你总记得那出吧?是点莺和小鹏演的呢?那戏里头,杜宜春是怎么活过来的?”
羽飞哪里听得清双儿在说什么?只听得耳边那女子的声音在响,不知在讲什么,断断续续听见几个句子,就说:“大师姐,你别瞎出点子了,那是唱戏,还当真吗?”
“你就试一试嘛!”余双儿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瞒着赛燕!”
羽飞用手徐徐地擦了擦泪痕,说道:“我想起来了。在我书桌上有瓶好药,就是治她这个症候的。”
余双儿便说:“我去拿我去拿!你在这里陪着她。”
她一阵风冲了出去。羽飞便到桌子边,找了一张干净的白纸,又倒了一碗开水凉着,拿了调羹,洗净后放在一边。这时双儿也赶来了,喘吁吁地道:“是这一瓶吗?”
羽飞点了点头,打开瓶盖,倒出六粒药片来,余双儿道:“要这么多吗?”
“她病得厉害,要加量。”羽飞说着,将药片都放在白纸上,把纸两边一折,平放在桌面上,用手掌一按。将那纸片再打开时,药片都碎成一堆细细的粉末,羽飞就把药末倾在碗里,用调羹一拌,对余双儿道:“拿双筷子来。”
双儿将筷子递给羽飞,自己接了药碗。羽飞便在床沿坐下,伸手把点莺抱起,往肩上一靠,一手托着她的脸儿,另一手拿着筷子,慢慢地将牙关撬开来了,双儿用调羹盛了一勺药,便往里小心地倒,倒完一勺,再用一勺,一直将那半碗药汁,全都灌了下去。
不到半个时辰,点莺突然浑身乱颤,一低头,“哇”地一口吐了出来,羽飞将她托得很稳,才没倒下去。双儿便说:“这怎么办?!”
羽飞看看那吐出来的清水,说:“没关系。已吃进不少了。”点莺垂着头在喘气,干呕了一阵,又往外吐,这一口一口的汁水,全都吐在羽飞的身上。羽飞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拍了一会,点莺不再呕吐了,睁开眼睛,头也渐渐抬起来。
双儿又惊又喜:“师妹!师妹!”
点莺的眼睛越睁越大,看看便有了光彩,似乎想说话,到底是虚弱的厉害,没能说出来。大约颈子没力气,软软地向后一靠,依旧枕在羽飞的肩上。双儿用手拍了拍胸口:“好了好了!就这么靠着你小师哥吧,别再乱动了!歇歇!”双儿又问羽飞:“什么药?这么好!”
“是瑞士的百利通。还是别人给我的。”羽飞说,“就把这药搁在这里,天天吃一次,或许能好起来。”
双儿看着点莺,摇头道:“何苦呢!师妹,刚才你没醒的时候,可把我们都吓坏了,你小师哥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我看,你要是不快好起来,你小师哥真要给师娘骂死了!”
点莺虽是说不出话来,神智却很清醒,听着余双儿说,那眼泪便一颗联一颗地滴下来了。又是辛酸,又是自怜,又是欣慰,而复又想到卧病经年,直至此时方见他如此尽心呵护,不免伤感,加以女孩的天性,有如小鸟依人,又在这般重病里,眼中一切,都似镜花水月,云天雾地,譬如做梦一样,情不自禁地便抬起两手,绕住了羽飞的腰,将脸偎在他胸前,再也不愿动一下。
以点莺的平素的羞谨,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人前做出这番亲昵之举。余双儿知她是病得有些模糊,可见其心事埋藏之苦,才致有今日之疾。余双儿感慨系之,无从说起,惟有幽幽一叹。
羽飞到底不好意思,又不能不让点莺把自己搂着。就说:“你也该谢谢大师姐。她今天才能出来,就来看你,为了替你拿药,跑得直出汗。”
点莺很温顺地偎在他怀里,就象小孩子一般,又不闹,又不吵,一双潮湿的眼睛,带着几绺潮湿的睫毛,忽闪不语。羽飞稍微一动,她就将两手一紧,同时抬头看着他,连小小的两瓣嘴唇,也有些撅起来的样子。
时间一长,余双儿看见羽飞委实很难为情,就说:“点莺,你也松一松手,让你小师哥去换件衣裳。”
这一句倒有奇效,点莺果然将两手松开了一点,却又不放心似的,回头来看余双儿,余双儿道:“你别担心。等小师哥换了衣服……还来陪你。”
点莺这才松了手,羽飞便将她的头,移在自己的手臂上,慢慢地放到床上,点莺的眼睛里,忽而又都是泪水,羽飞忙说:“我一会儿就来,真的!你好好歇着,别怕。”
既是许了诺,自然得兑现。自这一日起,别的人喂药,点莺都不肯吃,唯独看着羽飞,不光要他喂药,还要他喂粥,这样一来,羽飞衣不解带地守在病榻边,点莺的病竟有了不少转机。这种情形虽是荒唐得很,为了一条人命,洪品霞也就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任由点莺使她的小性子。
半个多月之后,点莺似乎又有了些元气,只是依然下不了床,天天病恹恹的,总需有人照应。往往是抱着枕头,伏在床上想心事,半天不出声。点莺的心事,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就在这个病上头,她自己做了一番手脚,该吃三副药的,就吃一副半,该六副的,就吃三副,总是取半数,让这个病好又不好,坏又不坏地僵着,为什么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那喂药的人,无非怕病好了,他一走了之。再不登门。点莺暗里藏着一只小漱盂,喂到口中的药,先是往下咽,到了一半的时候,就含在喉头,等羽飞一转身,就悄悄往漱盂里吐。她做的一番暗功夫,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奇怪,用的是好药好大夫,如何稍有起色之后,就这么悬住了?
有时候,点莺看见师娘师姐来问安,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又每见羽飞喂药的那只手,亦觉得心疼不过,但负疚也好,心疼也好,终归不肯放弃这极秘密的算计。不明就里的外人还罢了,羽飞真是又着急又不明白,更因为她到底是女孩子家,处处须避嫌疑,不好盯着她终日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本来点莺清醒起来了,也该换余双儿来陪着,可是点莺一是病得不轻不重,二是绝口不提此事,洪品霞和余双儿也不敢就提出来,又惹点莺伤心。于是点莺的病,始终是让羽飞照应着,不觉已一月有余,羽飞本来杂事就多,现在添上这个苦差事,时日久了,就疲惫得不行,然而师娘不发话,他不敢擅自走开,又因为点莺的病,虚虚实实,时好时坏,确实放心不下,便仍是天天来照料。
点莺一日里喝药的时候,忽然看见羽飞手指上的戒指,似乎比从前松驰得多,那戒指环的一圈,都有了空隙,可以将那修长的手指,一望到底。这些戒指都是固定的大小,不能松紧,为什么会忽然间大了这许多?点莺仔细一想,蓦然悟到;戒指如旧;是那戴戒指的人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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