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莺站在画的那一头,倒过来看画面,又看到茗冷的诗,笑道:“徐小姐真有诗才!我还记得她写了手帕上的那首‘未展芭蕉’呢。”便曼诵道: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箴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这句诗冷不丁地在这时跳出来,又深了许多的蕴意。羽飞的脑子里又有些乱了,就说:“你怎么知道这诗?”
“这不是写在那个画了芭蕉的手帕上的吗?那手帕用一张纸包着,被你塞在抽屉里,我前不久理房间,偶而看到的。”点莺噙着一朵神秘的笑,瞟了羽飞一眼,“你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被我发现的?快藏到箱子里,锁起来。别又让我瞧见了不好。”
“越说越出怪了,我有什么好藏的!”羽飞将《野竹图》卷了起来,依旧用丝线系好,装在画套里。“你也不用怪模怪样的瞧我,是没有。”
“还是没有!我还有个发现,不过不是徐小姐,是别人。算了,我也不说了。怪没意思的,我还是去厨房。”
“我想起来了;你烧那个什么;”羽飞想了想;“对了!鱼丸子火锅吧。师娘都和我诉苦,说,辣得了不得,一吃火锅,就见师娘师父对着直抹眼泪,不哭都不行,你少放点辣椒。师父师娘都是福建人,要清淡点儿的。”
“我还以为;大家都随我;都是四川人呐!”点莺笑着往后面去了;她穿的是葱心绿缎子撒花夹袄夹裤;腰肢犹若新抽杨柳;临风而秀却无飘摇之轻;若幼荷出水;修亭净直;纤尘不染。脑后是一堆雾雾的云髻,压在那娇嫩的葱心绿上,中间挑着一段玉也似的脖子,随着步伐,两边的小珍珠耳坠,晃动个不停。
乌云压城城欲催
章学鹦一出台,就踢了个飞腿,掀了个碰头好。丑行开了幕,下边是净行,今天的戏,各个角儿都正赶着火候,连台底下的戏虱子都没有再犯难,和看蹭戏的闲人都一齐喝采,看得津津有味。压台是折子戏《长阪坡。扑井》。
余双儿抱着胖闹和胖吵,在台侧听施惠生唱窦尔敦,两个孩子都没哭,一个个瞪圆了黑眼睛在听戏。余双儿看到一半,站起身往后台走,迎面看见羽飞,穿件淡灰的凡立丁长衫,脖子上围着一道围巾,正从边门进来。余双儿说:“你可来了,还不快去扮戏!要误了场了!”
羽飞虽是应着,且不忙走,看着她怀里的两个孩子笑:“叫我?”
胖闹和胖吵是夏天生的,都快满周岁了,长得极招人爱。胖闹先开口,叫了一声“师大爷”,胖吵也跟着喊了一声。学鹦走上来道,“这俩兔崽子欺负人呢!大师姐,前儿我也是这么说,要他们姐弟俩喊我,你猜胖闹怎么叫?直着嗓子就叫唤‘儿子’,可气不可气!”
余双儿低下头看着胖闹问:“有这回事儿吗?快叫‘师叔’!”
胖闹翻了一会儿白眼,不吱声。胖吵便开腔了,尖利地嚷出一句:“妈——”
“咦,这是怎么回事儿?”余双儿有些生气。章学鹦叹了口气:“妈就妈吧,好歹,也比儿子好多了,辈份是对的。”
“还辈份呢!回头非教训这俩淘气包不可!”余双儿见施惠生从台上下来了,就把两个孩子都递了过去,施惠生涂着花脸,也就接了,咧着嘴直冲两个孩子笑。胖闹和胖吵都还认得清楚,各自叫了一声“爹”
羽飞穿了行头,张老爷子帮忙,将头一扎,来画脸谱。章学鹦在一边看,说道:“票戏捧角儿的太太小姐,捧的都是一个小生行。官生、儒生、扇子生、穷生,这是文小生,还有武小生,怎么我们就不起眼儿?”
“你要这么说,可真把听章老板戏的人,委屈死了。你章老板不起眼儿,他们退而求其次,还不是芥末粒儿!”羽飞用笔沾了朱砂,在眉心描通天柱,眼睛一侧,见胖闹皱着眉在看,就用红笔在她的鼻尖上一阵涂,“你也来个扮相,绝活儿!”
章学鹦也拿了白笔,给胖吵在鼻梁两边揉了块白,“七品芝麻官儿!”
余双儿把抱着胖闹胖吵的施惠生一推:“傻帽儿!还站着!”抬起手就戳了章学鹦一指头,“缺了德的!”接着又在羽飞的头上一拍,“回头非告诉你媳妇不可,好好管一管,性子野不回来了!”
羽飞把那银白的头盔一戴,算是扮好了,嘴里说着:“干嘛呀?大师姐,我给她扮上了,要串个刘阿斗呢!”说完就跑,余双儿一巴掌没打着,便嚷:“你别急!回头我瞧你把你那个刘阿斗怎么折腾!”
“小师哥最有意思了,戏唱着,书也读着!”章学鹦说:“两不误!”
“这里头是有典故的!”羽飞一边倒茶,一边说,“想知道不?”
“想。”
“据梁章钜〈浪迹续谈〉载,乾隆年间,进士龚海峰在平凉作官时,有四个儿子随署斋读书。一日偶召优伶进斋。儿子们便想看戏。龚海峰要考考四个儿子的志向和为人,就问:‘试问读书好乎?看戏好乎?’老四文季说‘看戏好’。龚海峰稍露不满。长子端伯说:‘自然是读书好。’龚海峰笑着说:‘此老生常谈也,谁不会说。’次子益仲说:‘书也须读,戏也须看。’龚海峰说。‘此调停两可之说,恰似汝之为人。’三子小峰说:‘读书即是看戏,看戏即是读书。’龚海峰掀髯大笑曰:‘此得矣。’”
羽飞说话的时候,胖闹和胖吵一直都在“听”着,胖闹并且还交错着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羽飞指着胖闹就说:“读书是头等大事,戏文也可当作书读,切忌玩物丧志。”
羽飞和胖闹说什么“玩物丧志”,纯粹在对牛弹琴,说笑话。学鹦说:“我最喜欢听咱们小师哥侃山海经了,一套一套,懂不懂都得服。”学鹦双手捧着个红色的蜡烛包,念京白道:“夫人,阿斗在此——”
点莺扮了相刚进来,被学鹦一声厉唱,吓了一大跳,一拂袖子道:“还不去洗脸呢!别把人家吓死了。”
学鹦用手摸了摸鼻子,又对着镜子照,呲了呲牙,转身走开。点莺来的正是时候,上一折戏已经收锣,接下来就是《扑井》。点莺将那红色的蜡烛包抱在怀里,等着上台。趁没人注意,小声说道:“还有没有个师哥样子!带着师弟胡闹!”
羽飞不作声,看着她一笑。点莺闹了个红脸,背过身子不理他。
学鹦洗了脸再过来时,《扑井》已唱到将末,余双儿,施惠生,还有小鹏,张老爷子,郭经理一些人,都在看台上唱戏。学鹦也凑上去,将下巴搭在小鹏的头顶。
最精彩的一段还没到。台上赵云和靡夫人相对挥泪。刘阿斗放在台侧,台右是一口道具井,靡夫人以手连推赵云,说道:“那边是谁来了?”赵云问:“在哪里?”靡夫人道:“在那里!”赵云又问:“在那里?”靡夫人连说:“在那里!”就在赵云回身张望之时,靡夫人碎步连踩,上了井沿,赵云惊觉,飞身来抢时,只夺下靡夫人一件外帔。这脱外帔的速度极快,点莺两手一挣,那罩衣已抖下去了,旋即一线走入后台。羽飞手里攥着那帔,倒退一步,紧接着便是一个向后的空心跟斗,腾空跃起,虽是一身硬靠,那跟斗却翻得又轻巧又稳当,端的是好身手,一个筋斗正翻在左边台侧,落地时单膝跪势,一连串漂亮极了的跪搓步。双手乱颤,一直到了井口,只见浑身上下俱在颤动,龙凤音相错,真假声调匀在一处的一声唤:“夫——人——”
真是天生一副好嗓子,戏做到这里,大局已尽,台下轰然雷动。赵云怀系刘阿斗,走圆场,亮相,下场,戏就落幕了。
羽飞到了后台,先把重靠卸了,再上楼到房间里卸妆。点莺刚去了头面,正在洗脸,听见羽飞进来,就说:“今儿没见着徐夫人。”
羽飞受了提醒,说:“真是呢,会不会又病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看,徐夫人真是对你好,你总该常去看看她,才是正理。“点莺用手巾擦着脸,回过身来,”你去不去嘛?”
“你也别瞎出主意。让我想一想。”羽飞卸了行头,先用一件白缎睡袍套在身上,腰带一系,就卷袖子。点莺倒了一盆水,又拿来手巾,先用手试了一下,说:“等一会,还烫了点。”
楼下的章学鹦,装束停当,出了万华团的后门,预备坐车回自己的下处,才到台阶顶,就被郭经理拦住了,拉上了另一辆车。章学鹦坐在车里,见方向不对,路线也奇怪,就问:“老爷子,上哪去?”
郭经理回答:“到了,你就明白了。现在不能说。”
章学鹦也就不往下问,往后一靠,在座位上打盹,嘴里说:“我才不怕呢,心里有谱!”
章学鹦在座位上正睡得舒服,被郭经理推醒了,睁眼一看,车窗外是一幢对开的浇花铁门,认得是司令府,就大笑起来,“错了,错了!你怎么把我给骗来了?我可不是小白老板呐!”
“您就别瞎吵吵了,就是找您呢!下车吧!”郭经理拉开了车门,对章学鹦直摇手,又做个“请”的手势。
学鹦带笑不笑地下了车,先抬头四处看,一眼瞄到,那司令府的楼顶上,与五色旗并排,插着一面白底红心的太阳旗,学鹦从鼻子里出了一股重气:“我打量是谁呢!膏药国来人了。” 说完便掉头瞪着郭经理道:“你不是最恨日本鬼子吗?怎么这会儿又合伙来蒙我唱堂会?敢情你太祖父一家,死得挺合胃口!”
“章老板,凭您怎么说,我就当个汉奸,您请进去!”郭经理忍气吞声地在往里走,“骨气能当饭吃!真会把我的戏院,掀个兜底儿朝天!”
学鹦背着两只手,昂着头,大大咧咧地往里迈,步子跨得挺大,都超到郭经理前头去了,郭经理小跑着往前赶,领着路一直走进正厅。这正厅里,早摆了一桌极华丽的酒席,主位上坐着个穿黄呢军装的人,五十来岁,精瘦,没戴帽子,倒戴着一双白手套。往客位上看,左边坐着石副总司令,右边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