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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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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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飞的嘴角浮现出一痕浅浅的微笑,微笑虽轻,却依旧灿烂,一如桃李盛开时,那个丝竹管弦中的稚嫩少年。吃力的抬起手,细心拭去赛燕脸上的泪水,“傻丫头,只会哭,……我一直记得你唱的那首小曲呢,真是好听,……再唱给我听听……”
  赛燕呜咽点头,将脸儿就着羽飞的指尖拭泪,噙笑而歌:“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歌犹未尽,羽飞的手臂悄然垂落,头亦软软的向后一仰,几股血水自唇际一涌而出,眼睛随即无声无息阖了起来。
  赛燕一把抱紧,才没让羽飞的身体跌落下去。不敢动,也不敢想。呆坐在那里,寒月一轮升上中天,略微有了些神智,感到怀里那一贯滚烫的身体已经冰冷。
  屏住呼吸托起羽飞低垂的脸,眉目皎洁,俊雅端庄,若不是唇边大片的血渍,竟如同睡颜。赛燕喃喃低语:“小师哥……”
  风过时,日月倒升,岁月回转,犹是桃红柳绿的春天,小小少年明眸皓齿,亮闪闪的笑容:“你瞧大师姐串起戏来,神气不神气?”缠绵软糯的女声依依呀呀在唱,锣鼓喧哗,掌声鼎沸。年华如折扇,如幕布,徐徐拉开。那秋深的小院内,丫头小子迎着月光看戒指,丫头脆生生许下盟誓:“到时候咱们也都长大了,我娘就给你做娘!”,着绣花鞋的女孩子的脚踏着画廊欢快的跑,峰回路转处已至命运尽头。向谁问,沧海何处桑田?到如今,云去不见青天。恩怨老矣,千劫人间。

  日暮乡关何处是

  接到羽飞的信,茗冷由巴黎启程回国。辗转来到苏州,已是江南飞雪。顾不上找旅馆休息,和承鹤一起,直接寻至赛燕居处,进了院子,四顾无人,惟有一个藤编的空摇篮搁在树荫下。
  茗冷轻唤:“赛燕,我接你来了!”
  只见一位浑身缟素的佳人由厨房走出,怀里抱着小小的婴儿,静静对自己笑。
  茗冷看那孩子的脸,心中悲涩,说不出话。自贴身口袋取出一个信封,交给赛燕,手伸至面前,赛燕忽见茗冷白皙的手指上赫然套着那枚亮莹莹的钻戒,心中疑惑,将孩子放在院中的摇篮里,接过细看,认得是自己那日一笔一划抄写的封面。心中忽然酸楚如潮,小心翼翼抽出信纸,见飘逸的字迹间血渍斑斑,写道:
  茗冷姐姐如唔:
  故都别后,光阴葱茏。浮生漫转,兴亡如梦。金陵台冷,黄泉水红,泪已成血,天不动容。
  八千里湖山翠屏,毕竟昨日图画,十万仞岳上凌云,枉嗟国恨家仇。男儿到死心如铁,终也怅,非是枭雄。惭言遗念,鸿雁蒙羞。未奉高堂慈亲,恩师壮志难酬,树底娇莺相思,梁间乳燕义重;忏尔痴心历历,无语空对梧桐。
  写就家书满纸,罪身愧埋江东。剩粉遗芳堪怜,遥想君客亦孤。同胞今生缘浅,悯我骨肉情浓。
  弟 克寒 绝笔
  赛燕泪如涌泉,无法抑制,方用手捂住嘴,已呜咽起来,转身扑向摇篮,放声悲泣。摇篮内小婴儿懵然无知,一见母亲的脸,兀自绽开甜美的笑颜。
  即使在苏州乡下,赛燕这座宅子的外观也毫不起眼。只是内里别有洞天。共有三进,前厅、中堂和后面的内院。花圃培植得甚有雅韵,还有几棵旺盛的梨树。树下铺着干净的鹅卵石小径,内院是幢两层的小砖楼,赛燕母子住在楼上,仆妇丫头住楼下。茗冷远道而至,赛燕拉着不让住旅馆,就在自己卧室的隔壁安置下来,将承鹤安排在前院。茗冷道:“国内太乱,我着急接你们娘儿俩去呢。这宅子真好,但还是尽快出手吧,别留恋了。”
  赛燕也无异议。惟有承鹤寡言少语,坐在一边并不出声。午后,茗冷抱着孩子逗小猫玩。赛燕在厨房里用心烤了几枚酒酿饼,拿兰花瓷的小碟装好了,端到承鹤的屋里去。这新鲜出炉的酒酿饼很好吃,嵌着玫瑰馅,白皮红瓤,一层层似要渗到皮上来。若是咬一口,热腾腾的玫瑰酱直往外流。承鹤起身来接,说道:“师妹太客气,我这会不饿,先放在这吧。”
  赛燕见他神色黯淡,便笑道:“酒酿饼好吃,不过要趁热吃才好,此物一旦冷却,活泼的韵律全失。大师哥不给面子,我竟是白忙了。”
  承鹤便伸出两个手指,拈起一枚来吃。咬在嘴里,半天也不知道滋味,只是应付道:“好吃。好吃。”将碟子里的饼都吃下,赛燕又斟了杯龙井茶解腻。承鹤忽然抬头望着她道:“师妹,你果真和徐小姐去法国,不回来了吗?”
  赛燕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腮,嘻嘻的笑,宛然还是少时的顽皮态度:“大师哥舍不得我走吗?我也想念双儿姐姐家的胖闹胖吵姐弟俩呢,若能和我家宝宝做个玩伴,有多好!你就陪着双儿姐姐和施姐夫好啦,回头万华园再开场,我找时间回来瞧你们的戏!”
  承鹤心事重重的笑了一下,道:“话虽如此说,你和徐小姐两个单身的女子家,又远隔重洋,就怕被人欺负了,没个替你们出头的人。莫不如一起回北平,彼此照应着。我也安心。”
  赛燕将脖子一仰,秀眉略挑:“谁敢欺负我!你师妹我可不是好惹的!咱从小一身的功夫,班子里除了小师哥就是我。有时存心偷袭,连小师哥也不察觉呢,这你是知道的!”
  这话端的豪气干云。承鹤想说,果然没有人敢欺负,当初如何被石立峰害得误了终身,然而又不能撕这伤疤。只说:“你在暗处,别人在明处,自然不得吃亏。若去了法国,满世界的洋人,只你们黑头发黑眼睛的,且西洋男女间颇淫乱,你俩又年轻,样子又出众,只怕你们被人算计了去。”
  推心置腹的一席话,将赛燕说得不再玩笑,两手十指交叉相扣,紧紧捏住,仿佛下决心般,低声说:“大师哥提醒,我明白。徐小姐自幼在巴黎生长,有很多故旧,对那边的人情风俗也熟悉,她如今又是我的大姑,既是一家子,自然要住在一起。大师哥虽亲,毕竟女儿家出嫁以后,随着婆家才是正理。何况自辛丑年算起,咱们国家乱了快四十年,瞧这势头,还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我一个妇道人家,守着小宝宝,只想平安过日子,迁居法国也是不得已,若果国内安定了,我们自会回来。”赛燕说到这里,抬起眼睛看着承鹤道:“大师哥,这些年,你为我们这群小的,还有戏园子的人和事,费心劳神,就没顾得上自己。如今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我又帮不上忙,就算是一个念想吧,若是哪天娶了大嫂,千万写信告诉我们!”
  承鹤用几个指头抄起茶杯的盖子,一一的拨开那碧绿的叶,显出底下清澄澄的水色,却又不喝,说道:“你自幼任性,到了人家的地界,要乖觉些,真的应付不来,就赶紧回北平,婆家固然重要,娘家也是至亲啊!”
  赛燕听这话语里泛出离别的滋味来,不免难过。应了一声,不再开口。
  次日,赛燕召集仆妇丫头们,分发了些安家的钱物,由她们择日散去。自己去了趟城里的报馆,刊登出售住宅的启示。报馆的先生是个深度近视,将戴着圆眼镜的脑袋几乎扎到纸上写字,一丝不苟的询问住宅的结构,都有什么现成的摆设,最低多少钱愿意出手,可还能有讲价的余地等等。赛燕立在那桌前一一的回答,先生视力不济,字写得很慢,赛燕的眼睛便在桌子上闲转,瞟见搁着当天的报纸,那油墨味还未挥去,直扑入鼻腔。头版一行黑体大字:“日陆军大将植田谦吉将于明日返程。”
  赛燕将那报纸攥在手里,浑身都有些颤抖,静静看了一会,问那先生:“这位植田大将何日来的苏州?我日日买你家报纸看,却不知此事。”
  先生依旧在写字,答道:“这种级别的军官,行踪都属机密呢,他何时来的,我们也不知。能打探到走的消息,也很不容易了。”说着将纸捧起来,以嘴吹气,候那上面的墨干了,才递过来道:“小姐请过目,如没有异议,明晨就刊登。”
  赛燕接在手里,逐字的看下来,点头一笑:“就这样子登吧。谢谢先生!”自腋下取出手绢包打开,付了钱,又道了声谢,这才走出报馆。回想那报纸上说植田此来是为会晤当地驻军。这苏州城只有巴掌大,植田必定住在城中的县衙门。那县衙自宣统退位后一直充作市政府办公地点,苏州沦陷后又成了日本驻军的指挥部。赛燕虽不大来城里,对这县衙的路数却不陌生,当初石立峰在世时,她回苏州保胎,当地的政府官员都出动接待,请到衙门里吃过几次饭。况且赛燕向来不迷方向,任是如何迷宫般的屋子,但去过一回,决定不忘。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由小巷绕行到县衙的后门,拣了个背人的角落,远远观察。半掩的木门那里有两个荷枪的日本兵在站岗,态度颇为悠闲。约摸一袋烟的功夫,木门从里面拉开,出来一位五十来岁的本地妇人,头发挽个枯黄蓬乱的髻,身上套件破旧的棉布衫,挑只藤筐,朝这边来了。赛燕小跑着弯过巷口,放慢脚步迎面走去,那妇人目光呆滞,望了赛燕一眼,继续前行。赛燕开口道:“看嫂子这样,多半要去买菜,我家里种得好青菜,嫂子随便给点钱就全挑去,保证是全城最便宜的!”
  妇人果然站住,答道:“是要买菜去,不过不要青菜,太君们要鸡鸭鱼肉,你家若有,算便宜些,我都要了。”
  “有有有。”赛燕连连点头,“就是略远了些,嫂子费些脚力。”
  妇人道:“远倒不要紧。我在这指挥所成天提心吊胆,出来一次倒能多活几天。姑娘,其实太君们也穷酸得很,没什么现钱,只拿些军票糊弄人,连军票都没有时,多是抢。我先和你说好,买你家东西,我只有军票,姑娘要不肯,趁早说明。”
  赛燕犹豫了一会,道:“若真没有现钱,军票也就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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