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没说,阴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听说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头号财主何华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头部沾了星星点点狗血和几根狗毛的打狗棒。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来,何华强将以极端的方式把那家人赶走。后来,何地一个人回了何家坡,何华强便只是冷笑两声,把打狗棒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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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 五(2)
何兴孝对何地说:“娃娃,你爹妈都死了,那些旧规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赶快把婚结了是正经。”邻居都这样劝他。见过许莲的人说,那女子家里虽穷,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拖出变故。何地完全没了主张,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办。
来年的春天,我爷爷何地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与老君山望鼓楼的许氏完了婚。
饥饿百年 六
爷爷和奶奶婚后的生活,我父亲何大往往羞于谈论。
结婚那天,何地与许莲入室合卺之后,十余青壮男人就闯进新房,嚷着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坛,请他们畅饮。这些男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已结婚,对男女之事也早已了然,却永远不失新鲜,一个说:“何地,你龟儿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气哟。”何地不懂,殷勤地说:“你们耍,耍一晚上也无妨。”一阵大笑之后,众人说:“我们不想耍,我们想帮你干活哩!”何地说:“晚上干啥活呢,外面连个月亮也没得。”又是一阵大笑。许莲粉颈低垂,面颊早已红过耳根。见新娘如此,一帮浪荡子更加来了兴致,一个说:“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个说:“别看是一眼现成的井,要打下来,非把你龟儿子累得七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没懂,痴痴傻傻望着他们憨笑。一个年纪稍长的说:“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里?”众人附和:“他肯定找不到,我们都是好兄弟,帮他一把好啦!”说罢,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家伙竟在许莲身上动手动脚。许莲一边躲,一边向何地斜瞟,见何地还在憨笑,她便将头一扬,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家歇息。何地,时间不早了,把灯点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到酸梨树坡薅草。”
许莲初来乍到,竟知道酸梨树坡是何地的土地,证明她早已从父母的口里对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
这些青年毕竟是农家子弟,本无坏心,经许莲这么一说,亦觉无趣,不要何地拿灯送,相继出门去了。
他们并没走远,出门又集合到一处,悄悄转到新郎新娘窗下,要听个究竟。
通常情况下,听房者要冻得、站得、累得,直到后半夜才会有收获的,可这群人刚一转到窗下,就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许莲对何地说:“你当真不晓得?”何地没有应声,许莲说:“在这里,你摸摸就晓得了。”接下来就全是许莲的声音:“……憨子,你发抖了?……噢……痛……没事的……”几分钟后,有了何地的喘息声。何地说:“还真有趣。”许莲哼哼唧唧一阵,屋子里才静下来。
窗外阴沟边拥拥挤挤的十几个人,发出一片声的气喘,好在并没被何地听出是人的喘息,他以为那是偏厦牛棚里的老牛在反刍,或者猪圈里的猪因为吃得过饱在放屁。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正打算离开,没想到许莲又说:“还来吗?”何地急切切地说:“还来。”一阵乱响。比第一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便一个接一个地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有七八个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说她们无用。
许莲是一片丰饶的土地,让何地从未有过地滋润起来了。由于生在穷人家,许莲对什么农活都在行,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干净利索。何兴能和张氏离世的前两年,家里雇了短工,许莲嫁过来,就把短工辞退了,她认为两个人做几十挑田的活,是没有资格雇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劳累,许莲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辈人——尤其是在何地与许莲的初夜听过房的人,就取笑他:“莫信你婆娘的话,还是雇个短工安逸点。”何地老老实实地说:“她干的活比我干的还多。”同辈人说:“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还要干嘛!”何地知道他们说孬话,满面羞红,那群人就把在窗下听到的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何地羞愤交加。回家后,他跟许莲赌气,许莲莫名其妙,取下挂在花篮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丈夫的鼻孔。没想到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从不发火的丈夫,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还骂:“不要脸!”许莲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但她并没流泪,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没有摔伤,可她的肚里已装上了我的父亲。
饥饿百年 七
我的父亲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农历二月。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许莲有着远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给孩子取一个文雅些的名字,可许莲坚持己见,把第一个孩子取名何大。她想这样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无穷。果然,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当然就叫何二。
春天里,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放,整个何家坡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药香。中午时分,许莲从坡上弄回一大花篮牛草,就坐在门槛上奶何二。她的头发已被汗湿,一绺一绺地粘贴在白皙如藕的脖颈上;当她把衣襟打开,奶膛里立时喷出一股热气。她挺实雪白的乳房上,也密布着鱼子样的汗珠。何二不管这些,咂着汗津津的奶头,两只手还把母亲的两只奶握住,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这当口,何地回来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着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亲说,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干活,哪怕是六七岁的孩子,也用小衣捆在床上,唯许莲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许莲坚决制止了:“成天扔在家里,太阳也照不到,娃儿咋长?手脚一捆,连个痒处也搔不到,舒服吗?娃儿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干活,就是何地带一个,许莲带一个,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担的粪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条绾在背上。
何地回来后,坐在街檐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叶子烟,神经就有些不做主,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痒得难受。这时候,何大在石坎的缝隙里掏虫子,掏着掏着,看见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喊饿。何地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到碗柜里去寻冷饭,没想那半碗冷饭已被许莲倒给鸡吃了,何大便更加扬声地哭。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岩堑里放着许多火匣子,匣子里装着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还用箢篼挂在树枝上。何大并没被吓住,他只怕妈妈,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认许莲是这家的户主一样。何地气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饭。
许莲不明白丈夫为啥突然坏了心情,她望着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湿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对丈夫说:“我来做饭,你把二娃子抱到沟那边找耍子儿去。”
许莲温柔如水的言语,使何地的气全消了,也对自己突然发火感到不可理喻。他听话地抽出一根扎进衣服弄得他奇痒难耐的茅草,过来抱何二。何二已在母亲的怀里睡去。许莲翻动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娇嗔地说:“硬是该你耍的命哩,连二娃子都心疼你了。”说罢,将奶头从孩子的嘴里取出,起身把何二抱进里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妻子许莲不可思议的美,直到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他看着许莲粉嫩的脖子、摇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样的屁股,一股幸福的暖流从脑门直贯脚心,与此同时,他的家伙蠢蠢欲动,把单层的裤子顶得老高。他冲进了里屋。何地从她嘴唇亲下去,吃到了他儿子何二刚刚吃过的奶头。当他去解许莲裤带的时候,何大突然在伙房喊:“妈,我饿。”何地停下来,许莲也睁开眼睛,两人相视而笑。“晚上吧,”许莲说,“晚上!”
饥饿百年 八
何地也出门去了,但他没有去沟那边找耍子儿,而是空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从屋后转过去,上一坡垒砌得龇牙咧嘴的石坎,只见艳丽的春光横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黄的大海。其实西边也不平整,但高高的油菜秆,淹没了田间小路,也淹没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是别人家的油菜地,秆子细瘦,叶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远也发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来,差得很远。何地就在这比较当中体味着甜蜜,也憧憬着远景。到了酸梨树坡,就进入他的地界了。时下无儿无女的杨光达的油菜地与之毗邻,虽只一坎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杨光达地里的油菜,就像他两口子的老脸,干瘪瘪的,而他地里的,秆子肥肥壮壮,花也鲜鲜活活。何地想,这些油菜,就像许莲。
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着许莲。他对爱情的感受,远不像他对知识的感受那么灵光,结婚以来,他的爱情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地发着光环,他就在这光环里勾画着未来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环产生的热度。爱情的热度。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还想绕过一道弯,到古寨梁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边的田。不到十年时间,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万山老林,大部分古树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卖给山下东巴场让人作了寿木,以前的森林也变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围的田土,原属于周子寺台一个绰号“光肉”的财主,其人惯吃独食,常是一个人围一席,膘肥腚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看不出骨头的痕迹。“光肉”结了三个老婆,共生了十四个儿女,一家大小,无论男女,都吸鸦片,没几年工夫,就把家产荡尽了,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