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那天,难得放了晴,地上仍有些泥泞。太皇太后本起了兴致到园子里赏秋桂,方出了两步就差点摔倒,只好作罢,怏怏的回了内堂。
悠然帮她套上松香色毛线织成的大衣裳,喜得她站在镜前左顾右盼,连声跟苏茉尔说颜色好,大小也合适,穿着很贴身,暖和——又是笑,又是叫,竟像个孩子一样。苏茉尔却有些心酸:太皇太后莫非真的老了,此刻在她身上看不到早些年的乾坤独断一言九鼎,感觉不到她曾经运筹为幄力挽狂澜,如今不过是得了小辈孝敬便心满意足的普通老祖母。
这会儿她的精神很好,头发早已如雪,却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脑后一方碧玉扁方,斜插了悠然送的羊脂白玉簪,懒洋洋的靠在炕上,闭着眼睛听悠然坐在下面吹萧。
一曲终了,睁开眼睛说:“小悠然,这曲儿倒是好听,我怎么听得有些伤心啊?”
悠然心中一凛,有些后悔吹这曲《故乡的原风景》。在这位慈和的亲人面前,总是忍不住会把埋在深处的情绪流露出来,甚至有些情感连自己都已忘记。见她慈详温厚的脸庞,泪意涌上,又怕徒生伤感,只得撇过头去,飞快的眨了眨眼,方笑道:“这是一个东洋人做的曲子,是想念家乡的,不是伤心,就是想念。”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背笑着说:“想家啦?想咱们的草原啦?”悠然顺着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说:“外祖母也想家,也想草原。真想啊!当年我们骑马射箭,打猎放羊,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一直接着了那样蓝的天。苏茉尔,你还记不记得?我和姐姐骑马,看谁跑得最快,咱们一气跑了三百里,惹得父汗寻了好些时候,以为咱们被狼群给叼走了,哈哈——”
苏茉尔笑道:“哪里不记得?格格当时骑的是一匹黑马,还取了名儿叫黑珍珠,海兰珠格格骑的是红马,叫胭脂。你们一直跑啊跑啊,害得奴婢怎么也追不上。老父汗派了几百人出去找,格格回来这后还给罚跪了呢!”
太皇太后见悠然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这种丑事还说出来,怎地还记得?小悠然笑话我呢!”
悠然摇摇头,说:“原来皇外祖母这样有趣!我不会骑马少了好多乐趣哦!真可惜!”
太皇太后搂着她笑:“可惜什么?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一个个野马儿似的,哪里静得下来?你却不同。若是进了这方城里,你说谁能过得从容些?”说到这里,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海兰珠“我那姐姐在草原多么开心,进了宫,再多尊荣又如何?不过惨淡收场!我们赛马那回,还说要永远在一起,如今她都去了几十年了,余了我在这世上,说不得我也该去找她了。”
苏茉尔越听越害怕,正想不顾尊卑打断她,悠然伏在她的腿上,右手置于被中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笑眯眯地说:“皇外祖母,等皇上围猎的时候,咱们一起去赛马好不好?悠然不会,您可要教我才行呢!”
太皇太后也很开心,说:“好好好,我几十年没骑过马,小悠然十几年没碰过马,咱们正好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不过你输了不许耍赖哭鼻子才好。”
“那是自然。如果皇外祖母输了呢?”
“还没比过,就知道外祖母会输?”
苏茉尔见祖孙俩说笑,暂时放了心,悄悄吩咐下头准备吃食不提。
寒冬(下)
苏茉尔晚间服侍太皇太后就寝的时候,见她目光炯炯,毫无睡意,笑问:“格格可是不舍得小格格?要不然让人传小格格再来说说话?”
“别去叫她了。好不容易回了熟悉的听风阁,这会子睡得正香呢!我不过是想到她的将来,有些不安心罢了。”
“格格多虑了,有您在,还怕她没有依靠?再说以小格格的顶尖的样貌人品,寻个怎样的夫婿寻不得?”苏茉尔开解道,“那富察家的谷杭上上个月去了科尔沁平乱,说是过了年就回。等打败了噶尔丹,立了军功,再给他指婚,岂不是大大的欢喜美满?”
太皇太后却是叹了口气,说:“说得倒是。不过我这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苏茉尔扶了她躺下,劝道:“小格格是有福的人,格格就先别想了。早些安歇吧,明儿各宫的主子们还要来请安呢!”
安静了好一阵子,听得太皇太后自语道:“真后悔将她送出宫去,一个月不过见一两回,想见时见不着,见着了又舍不得。唉!”末了长长叹了口气。苏茉尔睡在外间,听得迷迷糊糊,一声叹息后沉沉睡去了。
十月是太后万寿,悠然循了例进宫时不过短暂停留,返回佟府不过一日,宫中就传来太皇太后身体抱恙的消息。皇上在外行猎,闻讯后已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悠然大是惶急,也顾不得其他,直奔了正院寻了佟夫人说要进宫。佟夫人却是不肯,婉言拒绝:“悠然,未经宫中传召,外官女眷是不能随意进宫的。前日方自宫中返回,万没有再度入宫的道理!这是宫中的规矩,还是太皇太后在三十年前亲自定下来的。”
“额娘,虽是如此,但太皇太后身体抱恙,悠然做为晚辈岂能袖手旁观?为人子孙,这孝道是应有之仪,这宫规条例总可通融一二。还请额娘体谅。”悠然恭敬的施了一礼,恳请道。
佟夫人心中不快,面上却和颜悦色,沉声道:“悠然格格,你这话说得过了。你如今是咱们佟家的二小姐,太皇太母乃国母之尊,这“为人子孙”也是随便说得?”见她低眉顺目,终是缓了口气,“我知你关切忧心,这是人之常情。但规矩摆在那里,你知道咱们佟家素来循规蹈矩,不敢出半点差错,招来口舌。你也不愿替你姐姐惹来是非吧?若是宫中传召,我即刻派车送你进宫可好?”
悠然又急又怒,就算从前未曾与人争执,此刻却忍不住皱紧眉头,冷冷道:“额娘说得有理。既是规矩,悠然就不勉强了。太皇太后凤体违和,请允许悠然替咱们佟家前往广济寺为太皇太后烧香祁福,这是为人臣下的应尽之仪,也是全了宫中的贵妃姐姐的孝心,额娘您说是吗?”
佟夫人一愣,却无可辨驳,心想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丫头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遂勉强点了点头应下。
悠然一出佟府,命紫墨寻机直奔柳岸苏堤,自已先去广济寺。命众侍卫留于院中,说要聆听高僧诵经祁福三个时辰,不得打扰。留了紫晶跪在蒲团上,透过窗隐隐约约背影可见。自已并红袖从后门悄无声息的出了寺庙。苏和樵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已在半路等候——这位太医就是三年前告老还乡的陈太医。
苏和樵并不问原由,神情自若道:“已经约好了容若,即刻可以进宫。”
悠然点点头坐上马车,一路狂奔至神武门外,同纳兰一同入宫。
纳兰在宫中当差多时,与侍卫大多相熟,见面寒暄几句,又有谁会留意身后提着医箱的小厮?陈太医久居宫中,医术高明,又平易近人,极得人缘,众人皆以为他是纳兰请回来与太皇太后诊治,略略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行至慈宁宫,众嫔妃都聚在正厅,面上皆浮有忧色。皇帝亲自守在床前侍药,听宫侍禀报纳兰领了陈太医前来诊治时,心中有些疑惑,略思忖了下,传令至偏厅相见。
方至偏厅,见悠然一身随丛装扮,有些吃惊,转念间便已明了,心底倒有几分赞赏。陈太医的到来却是意外之喜,太皇太后病情来势汹汹,宫中太医手段向来保守,最得信重的陈太医却告老还乡,一时之间正苦于寻访之时,他竟与纳兰、悠然两人一起进宫,怎能不让人喜出望外?
纳兰行礼后,在偏厅等候,皇帝恍若未见,任由悠然随同陈太医一起进了内堂探视太皇太后。帐幔高挂,见前日仍是精神矍烁的皇外祖母如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哪有半分早先的生气?悠然跪坐在床关踏板上,轻轻摸了摸眼前这位沉沉昏睡的老人,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掉下来,无声无息的哭泣。
皇帝心中也是难过,却不能任性流泪,见她这样隐忍的落泪,更觉酸楚,走出门去,喝道:“都散了吧!太你们在这儿也无济于事。”
安嫔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娇声说:“皇上,臣妾也是担心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想在这儿静等消息——”
皇帝见她这般做作,心中烦躁,怒声道:“不必了,跪安吧!”
众妃嫔噤若寒蝉,只得纷纷告退各自回宫去了。
皇帝转身回了内堂,见陈太医正把脉,悠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生怕在他脸上看到为难的神色,刚刚落过泪的眼睛仍是水波潋滟,满是忧伤。
幸而陈太医只是神色平常,从容回禀:“禀皇上,太皇太后不过宿疾复发,好好调理之后,暂无甚大碍。这调理一类草民并不擅长,宫中太医多擅此道。时常食些清淡食物,也小有助益。”
皇帝本想留他在宫中,闻言有些失望,悠然却是欣喜万分,冲着陈太医感激的重重施了一礼,微笑道:“大恩不言谢!人说医者父母心,这句话用在陈太医身上真是最贴切不过了!请受悠然一礼!”
陈太医暗自叹息,只是避开这一礼说:“草民直言相告:太皇太后毕竟已是高寿,许多未测之事难料,还请多加留意才好。草民告退!”
皇帝却是又急又怒,正要留难于他,见他眼光坦荡,举止从容,心思转了数遭,终是颓然的挥了挥手:“罢了!你走吧!”悠然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太皇太后,犹豫片刻,开口求道:“皇上,可否允我进宫服侍太皇太后?”
皇帝看着她许久,点点头:“好!”
悠然回了佟府禀了佟夫人,因是皇上口谕,只得允她再次进宫侍太皇太后。
消寒图方画了一半,眼见着太皇太后渐渐好了,前方到科尔沁平乱的捷报也频频传来,太皇太后心中欢喜,尚在心中计较。十二月中,病情再次反复。不过数日,已是昏迷不醒,药石未进。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