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给你,如果我没法回山里找你,这狗便算是我买的。”
她把镯子塞到他手里,出人意料的是,向来老实巴交的春生这次却没有推搪,他把镯子托在掌心,掂了掂分量。
“小黑不值这个价的。”他低低的叹气,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神情有一些些忧郁,他本就生得好看,加上又用这般楚楚的眼神睨人,直把晓晓看得一阵儿恍惚走神,以至于他随后说的那句话都没能听得清楚,“不如……你买了我吧。”
晓晓笑眯眯,乐呵呵,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两个人对眼互望,春生认认真真的重复:“你买了我吧。”
晓晓的笑容僵在嘴角,春生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
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生活煎熬难以活命,这一路行来,要么村庄人烟罕见,要么就如绛县城门附近那般,跪了一地插草标自卖身家的男女老幼。
然而只要能够苟且活得下去,谁又甘愿卖身与人为奴?
晓晓敛起笑容,看着春生姣好的容颜,他的表情非常认真,晓晓这半月来与他朝夕相处,早就熟知他的禀性,但凡这老实人认真起来就会铆足劲去干一件事——春生是老实人不假,却是个执拗的老实人。
“我说……春生小兄弟。”她突然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大概忘了,姐姐不妨再提醒你一回:我,白芷,只是个没入贱籍的奴婢。你见过奴婢能买良人为奴作私产的吗?”
春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她却抢在头里继续说:“还有,我买你有什么用?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我买了你的狗,这一路去永济城不为别的,只为它能充作我备用的干粮……嗳,嗳,你别这样瞪我,我知道你眼睛比我大……眼下世道如此,你能怪我吃狗肉吗?不,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的狗不比山里的豺狼虎豹,但是,这里是山下,知道么?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山下有山下的规矩。你听过‘两脚羊’没?那你可又知道什么是‘和骨烂’,什么是‘不羡羊’?”
她语速飞快,口齿却异常伶俐,吐字更是清晰,字字珠玑。
春生的表情终于由镇定转为厌恶,最后晓晓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看来你是懂的。”
错身而过,晓晓腕上突然一紧,却是春生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晓晓左手腕骨断裂,创伤未愈,被他这么紧紧一握,竟似万针锥心般剧痛,刹那间鬓角发际冷汗涔涔滴下。
但她身形却没动,背对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春生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放心你,如果……你执意要带伤上路,那便把我做你的备用干粮吧,我算不上‘和骨烂’,也好歹能充做‘饶把火’。”
春生的语气是哀伤的,那种平静下透出来的哀伤,让晓晓娇躯为之一震,她突然旋身,右手一掌劈在了他的左侧肩胛上。春生猝不及防,踉跄着连退三四步,几欲跌倒,可饶是如此,他手上却没半分松劲。只听“喀”的声细微脆响,晓晓面色瞬间煞白,接骨后未曾痊愈的手腕再次被错开腕骨。
晓晓白着嘴唇哆嗦,无神的双眼瞪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前方,身子蓦地一软,直挺挺的往下坠倒。春生顺势将她抱住,焦急的拍着她的面颊唤道:“白姑娘!白姑娘……白芷!白芷!”
小黑不明所以的在他俩脚边打转,不时的仰头吠上几声。
春生望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娇弱女子,目光转下,最后若有所思的停在了她那淤红高肿的左手腕上。
出绛县向东北往永济城,这一路却并不太平,绛县百姓生计困顿,只求卖身为奴活口,可绛县以北却是一片枯骨饿殍。沿途遇见父母双亲流泪卖儿卖女尚算好事,在靠近永济城时,竟出现一些牙侩,将一群未满十岁的孩童或用木笼驴车押运,或用绳索串联捆绑在一起驱赶行路。
春生背着尚未清醒的晓晓,埋首只顾赶路,不发一语,只是他天生容貌出众,即便想缄默藏拙也无济于事。那些牙侩的注意力早被这一男一女外加一条黑狗吸引,待到快靠近城门时,牙侩中有一年纪在五十开外的干瘦老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拢着袖子过来搭讪。
“敢问这位小哥,你们可也是往永济城去?”
春生之前故意将发髻弄得蓬松凌乱,这时站在风雪里,寒风将他的一头蓬松乱发吹得贴在面上,倒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即使如此,他闻声抬头的刹那,能仍清楚的听见对面那老牙侩的吸气声。
背上的人有点儿往下滑,春生熟练的颠了下,同时冲那老牙侩抿唇一笑。
老牙侩顿时有点眼晕得找不到北了,拢在袖子里的手放了开来,垂在两侧后又仿佛觉得放得不是地,无措的继续拢了拢袖筒,最后才恍然醒悟的抱拳作揖:“小哥是哪里人氏?”
春生又是一笑,不紧不慢的答:“家住半坡山下,金人来袭,如今想去永济城避避。”
老牙侩先是一愣,而后竟重重的一声长叹:“小哥久居山林,只怕还未得知,若要避金人,永济城只怕是去不得了。”
“为何去不得?”
老牙侩只是摇头,这时身后那些牙侩高声招呼:“老高,老高,快来!”
老牙侩道了声歉,然后急匆匆的跑了回去,那些牙侩聚在一辆驴车周围,对着笼子里一个角落指指点点。老牙侩跑近后,有个年轻的壮汉焦急的问:“高叔,这可怎么办?都快到地了,偏还出这幺蛾子。”
木笼子里挤搡着七八名瘦小女童,其中有一个蜷缩倒在角落里,污糟邋遢的小脸憋成了紫色,明显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高牙侩抬头看看天,低头沉吟片刻,最后跺了跺脚:“不管那许多了,哪怕是死的,也照旧能用。”
话音刚落,边上有人插了句嘴:“不成吧?万一……是瘟死的,这……”
“难道还做蚀本买卖不成?”
几个人凑在笼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高牙侩一锤定音:“总之这趟我们进城做完这笔买卖就马上离开,若有差池,即便是吃死了人,届时也与我们无干。”
余下正拿不定主意的人一琢磨,也都纷纷表示赞同这一说法:“反正兵荒马乱,能赚一笔是一笔吧,都是今天不知明天事。”
高牙侩见众人达成一致意见,便催促队伍继续上路,务必赶在天黑前进城。他忙着指挥张罗,无意中回首一瞥,却见身后一道冷冰冰寒凛凛的目光如刀般割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再凝神细看,却是方才背着小娘子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被风霜吹袭的俊美面庞冻得脱了血色,眼神却是柔柔的,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实相。
高牙侩心里暗暗道了声奇,因为忙着赶路,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一行人顶风冒雪的赶了半天路,堪堪在天黑城门落闩前抵达了永济城的西南侧门——垦觉门。
垦觉门以南原是一大片肥田,本种了几百顷的冬麦,这时候村庄上早已荒芜,麦田更是被辎重牲畜踩踏得瞧不出半点原样。垦觉门外的护城河面上结了层薄薄的冰,站在岸边上往下看,薄冰折射出的颜色并非正常的透明乳白色泽,而是一种暗红的黑。寒风吹过,迎面隐隐扑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护城河上的石拱桥此刻变得残破不堪,左右石栏早已所剩无几,孤零零的留下一块裂痕无数的石板桥面。
一行人战战兢兢的方踏上桥面,城门口便有门吏过来拦挡,那些牙侩显然是常来常往的熟客,递交路引的同时又是一把铜钱塞了过去。那门吏笑眯眯的收了,目光却在那些孩童身上不住打转,瞳孔熠熠生光。
如此磨蹭了约莫半柱香,才算是验明身份过了关卡。牙侩们吆喝驱赶着那些孩童顺利进了城门,城里早有接应之人等了半日,见他们进来,忙心急火燎的凑了过来。
这一通忙碌过后,高牙侩才猛然想起路上尾随而行的一男一女,依稀感觉这二人进城前似乎还和他们的队伍站在一处,不知道是否一同混进了城,这时想起方才去寻,却早已寻不到半丝人影。
他这头尚在搜寻春生和晓晓的身影,殊不知那头春生背着晓晓早已过了永济城的外城主街。
街上空荡无人,食肆店铺门板紧阖,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鸡犬不相闻。
小黑前所未有的耷拉着耳朵,尾巴笔直的垂在地上,一步三回头,走走又停停,显得非常不安。
春生头也不回的大踏步朝前走。
七拐八弯的穿过数条小巷,最后停在了一间店铺前。与其他地方门可罗雀的景况截然相反,这间店铺大门外排起了长龙,老弱病残相扶相携的站在大门口引颈相望,那门内一片忙碌,袂影翩跹,偶尔有凄厉的哭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春生只觉得背上猛然一震,他随即抬头看了看门前的招牌,侧头焦急的喊道:“白姑娘,你醒醒,快瞧瞧这是不是你要找的地儿。”
晓晓软软的趴在他肩背上,声若蚊蝇:“进去,找掌柜的……就说,无眠公子侍婢白芷求见。”
春生做事倒也麻利,径直越过众人往店堂里走去,身后自然一片斥骂埋怨之声,他头也不回,直奔店堂,抓过一名捧着药包的伙计,问道:“掌柜的何在?”
那伙计一甩手,往边上跳开一步,口中嚷嚷:“瞧病的出去排队!掌柜的不在!”
春生眉头微皱:“麻烦小哥……”
“麻烦什么麻烦,赶紧出去排队是正经……”那伙计欲轰人,没想回神目光一落在春生面上,倒不自觉的愣住了。
春生赶忙放低姿态,婉言道:“不只是为瞧病,这位姑娘其实是无眠公子的侍婢……”
伙计只听得“无眠公子”四个字便已面色大变,身子一颤,立即慌道:“公子随我来!”说罢,恭恭敬敬将春生引入内堂。
洪王
“喀嚓”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