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办法,才把我爹训练成了这般模样?
听人说,早年的我爹可不是这样。想当年那也是意气风发英姿萧飒的硬气小伙。谁也闹不明白,自从跟我妈结婚后,他就开始发生了变化。雨打风吹,岁月销蚀,从质变到量变,变来变去,就变成了如今的他老人家。
平时与街坊邻居之间,也都是一团的和气,从没见他因大事小情与谁红过脸拌过嘴。好像他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生气什么是受气一样。脸上写满了的,除了和平就是平和,整天一副乐天知命与世无争的样子。见到村上的任何人,那怕是刚会说话的三岁孩子,也都是他先开口跟人家说话,标准的一个好好先生大好人。
可是,这段时间却怪了,我爹一天到晚的低垂着头,目光直勾勾的,谁跟他说话也都是若有所思吞吞吐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精神上蔫儿吧唧不说,身体也大不如前。尤其是入秋以来,更是每况愈下。
开始的时候问他,他只是说觉得胸闷,看他吃饭也不像从前那样有滋有味。当时全家人也都没当回事。过了一些日子,竟又增添了个咳嗽的毛病,咳嗽起来气都喘不上来,有时吐的痰里还带血丝。这时,我妈才开始警觉担心起来。
即使这样,我爹也不愿去看医生。好说歹说才劝着他来到了公社卫生院。
这些医生的水平可能比我稍好点,但也强不到那里去。他们只是敷衍了事地给听了听看了看,然后给开了几种普通的帮助消化和止咳化痰的药,说没大病,先回去吃几天药慢慢的就好啦。
回来后,我爹就有了话,我说没病,你们偏不信,看人家医生也说没事吧,这钱尽白花。
没病身子怎么一天不如一天呢?怎么又咳嗽又吐血呢?我妈说。
这都是年纪大了,人上了岁数,就像村里的拖拉机,不是这里出点小麻烦,就是那里出点小毛病,这都正常,用不着担心,更用不着花这冤枉钱,我爹咳嗽着说。
吃完了买回的那些药,我爹的病情不但没轻,我们看着反而更厉害了些,这时,我妈便有些紧张慌神了。
晚饭后,我妈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跟我说,看来你爹这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得想办法找个好医生看看。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要不,咱明天就去县城大医院?
去大医院可是得花不少钱哩,我说。
是你爹的病要紧,还是钱要紧,说这话你也不掂量掂量,我妈接着就发开了火。
那要不,明天就去县城大医院看看吧,我心里一阵羞愧,低下了头说。
我妈平时在家里,虽然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在外人眼里好像对我爹太厉害了点,其实,她对我爹的感情还是非常深厚的。在很多事情上,也绝对是尽力维护我爹的利益。她对我爹的那种态度,那种方式,在她看来,只能是她自己的专利,任何人,包括我们姊妹兄弟几个,谁也不能对我爹有半点的不敬重。
听说前些年生产队那时候,有一次队长分配我爹去掏厕所。在农村里,这活本身便是最差劲的活,一般情况下,不是四类分子的专利,就是让那些半青傻瓜蛋们包干。
开始,我妈尽管有一肚子的气,但也没说出什么来。
因为那时人人都要求进步,生产队长尽管在干部行列里见不到这个编制,但如果那位社员同志们得罪了他,那你就不光是进步无望的问题了,以后有好果子就等着你去吃吧。
我们村当时就有几个这样的先例。
一个是村东的王立人,外号叫劝不住。单从他这外号上,你就能猜到这人有多么的犟。可是犟归犟,这人却是个标准的好人,不光为人干事认真,在村上还是个出了名的热心直肠子。谁如果遇到了困难,只要是他知道了,那绝对是倾其所有。
有一年,一位外乡讨饭的老太太病倒在我们村口。不少人惟恐避之而不及,这事不知怎么让他知道了,他二话没说,跑到村口,把已不醒人事的老人背到了自己家里。又是看病吃药,又是吃喝照应,一气就是三个多月,比侍侯自己的亲娘丝毫不差,直到老太太彻底痊愈。为此,还惹得老婆差点跟他离婚。
他得罪队长,说起来纯属偶然,但也是活该他倒霉。据知情人透露,事情其实很简单。有一天晚上,天空月明星稀,街上胡同里已空无一人,队长刚从生产队的仓库里偷出来一布袋粮食,正弓腰驼背地抗着往他家中的方向走。不知道这么巧,偏偏就被这位劝不住给迎头碰上了。如果换上别人,人家低低头装做看不见的也许就过去了,可他偏不,他非要问队长肩上抗的是什么,从哪里弄的抗到哪里去。问得队长支支吾吾,最后,队长答应也让他到仓库里抗一袋子,可他就是死活不买这个账,硬是逼着队长把粮食又放回了仓库里。
从此后,他在生产队里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队长不光把他放到了挖大粪小组,还隔三差五的明里暗里地拾掇他,收拾他,弄得他整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并且他一家人也都被当成了另类,啥好事都是有别人家的没他家的,大家都能过得去的事,就是到了他这里就过不去了。到最后,在全村人的眼里,他这一家子竟都成了二等公民。
另一个是我远门的一位本家大叔。他因为曾经报复过生产队长,吓得他全家人早已背井
离乡去了关东。家里现如今只剩下一座破败的老院仍然矗立在村子里,还有几棵大树不屈不挠的在院子里生长,似乎矢志不移地等待着远去的主人。
这位大叔的确是条血气方刚的汉子。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生产队长便时时处处给他小鞋穿。尽管平时谨谨慎慎,但还是无济于事。有几次竟气得他口吐鲜血。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在一个狂风怒号的晚上,他竟在队长家的草屋上放了一把火,然后在映天火光的照耀下,携妻将子远走他乡。尽管是解了一时的心头之恨,但后果却是一家人再也没敢傍傍自己的家门祖屋。
到了第三天,队长在收工之前的社员会上,却对我爹冷嘲热讽地批评起来,说别看有的人表面上老实巴交,这样的人其实更危险,就像冬天里的大葱——叶焦皮干心不死,这种人混在社会主义队伍里,社会主义早晚得叫他给玩完。
别看这位队长大字也识不了一斗,可说出话来却句句是政策。他话题一转,矛头直接就指向了我爹,你们别看个别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领导照顾他挖个大粪吧,可他干起活来比谁都滑头,都操蛋。唉!真是死狗拖不上墙头去啊!让掏个熊茅坑他都这么不顶用,还不如那些个四类分子干得好干得快。像他这个速度,你们说,什么时候才能掏到共产主义?队长唾沫四渐,越说越带劲,亏你还是个贫下中农哩,就这么个思想觉悟,就这么个干社会主义法,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还不让你给气死。
周围的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看着我爹坏笑。这时的我爹只是低着头,红着脸,真像一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只有站在那里低头认罪一声不吭的份。
一旁的我妈一直矗在那里。她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她只是胸脯一起一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还是一言没发。仿佛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过了片刻,只见她忽地摸起地上的一根扁担,嘴里同时骂道,你看你祖宗好欺负不是……话没说完,只听啊呀一声惊叫,队长还没有准备好,扁担便打在了他的身上。也许是劲用的太大了,队长这么大个男人,就这一扁担,竟被打得趴在了地上。
队长可能被我妈给打蒙了,也可能觉得顾命更要紧。他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一下子就弹了起来。这时的他也顾不上队长的尊严了,还没等两腿站稳就咧咧怯怯地往前窜,歪歪斜斜地跑得那个快,恰似匆忙中射出的一只箭。我妈在后面紧追着大骂,看你往哪里跑……你这个狗娘养的……她这嘹亮的女高音都没有追上比运动员跑得还要快的生产队长,眼见他消失的路上尘土一片……
还有一次是小时侯吃饭的事,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
一天傍晚,我哥哥放学回来便嚷着肚子饿。其实,那时候我妈已经做好了晚饭,只是我爹外出还没有回来,所以,我哥虽然嚷着饿也不敢说吃。
这是我妈立下的规矩,先大后小,先老后幼,所以,家里如果有好东西就先急着我爹吃。这时候,我们便只有眨巴着小眼看着的份。
现在想一想,小时侯的我也真是没出息,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我爹坐在那里吃他的好东西,竟小嘴吧唧着谗得直流口水。我爹呢,则尽管坐在那里独自享他的福,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我们几个,就跟不存在似的。等他吃够了,如果还剩下一些东西,我妈便给我们三个平均分开,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我妈说,这叫一碗水端平,省得谁说她偏向谁不偏向谁。这也是我从小就学会了的朴素的平均主义。
在家里,我年龄最小,又最能吃,往往是三口两口便把分给我的那份全吃下去了,这时,我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哥哥姐姐慢慢的在那里品味享用。他们两个呢,则坐在小板凳上,故意的细嚼慢咽。
至于吃饭时怎么个吃法,我妈也有具体的规定,最主要的是筷子不能在盘子里乱翻乱搅,也不能舍近求远,不夹自己这边的去夹别人那边的。吃饭时说话也不行,这叫食不言。如果吵闹那就更是不允许了,这叫穷吵闹,说不定还没等你嚷出声来,那耳刮子便扇到了嘴上。我虽然最小,但也没少挨耳刮子。要是哭叫,会揍得更厉害,所以,我尽管至今胆小怕事,性格软弱,但很少擦眼抹泪。到现在这根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也似乎忘记了如何哭泣,我想 这肯定是与从小吃耳刮子过多有直接的关系。
那时,我哥上初中住在学校,几天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