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洛老汉一下子被骂蒙了。这辈子他哪儿挨过这么厉害的羞辱和训骂呀。他的脸刷地变青了,两眼闪动着火球,霍地从火堆旁站起来,篝火映红了他那铁青的脸,胡须抖动着,握拳冲白尔泰走过走。
白尔泰手里攥着自己的驼缰,一动不动地迎着他站在原地,脸不改色地说道:“你想打我,是吗?打吧,但是能打走我刚才说的那个道理吗?能打走你心灵的错误吗?能打走你的‘孛’祖们对你的谴责吗?”
铁木洛老汉在白尔泰前边站住了。一双眼睛如刀子盯着白尔泰,拳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正这时,从附近沙漠深处传出一声怪叫。
“咯咯咯……呜呜……”
像鬼叫,像狐吠,又像人疯笑,怪嗥、刺耳、凄厉,听得使人毛骨悚然。
“啥声音?啥物在叫?”老铁子敏捷地一跳,从篝火旁抓起猎枪,然后再踅身跑向旁边的沙梁上寻觅。黄昏迷茫,景物模糊。莽莽黄沙重归寂静,那声音已经消失,了无痕迹。
老铁子独立沙丘,谛听良久,然后摇摇头,满脸疑惑地走下沙梁。
“老爷子,是啥玩艺?”白尔泰看着老汉的脸色,缓和下口气问。
“大概是‘夜猫子’叫……”老铁子并不看他,但态度显然有所好转,把枪扔回火堆旁。
“哦,原来是猫头鹰啊,怪吓人的,听着真不舒服。”白尔泰窃喜几分,心中感谢那只猫头鹰,丢下驼缰,去帮助老铁子堆积沙湾子的干净白雪。经验老到的老铁子先不用自己带来的水,而准备化雪取水。他们俩一声不响地往洋铁桶里装雪,然后提来倒进架在篝火上的洋铁锅里。干树根和苇草火,燃得很旺,洋铁锅很快冒出白色的蒸气,水在锅里沸腾。
老铁子舀了一茶缸水递给白尔泰,自己又舀出一缸,然后往锅里倒进碾碎的玉米■子熬大■子粥。
“别愣着了,先让骆驼卧下来卸东西,你想让骆驼驮着东西站一宿吗?”老铁子对受宠若惊端着水发呆的白尔泰说。
“好,好,我这就卸东西,呵呵呵……”白尔泰挠挠头,把水杯放在沙地上,去卸东西。老铁子仍是不动声色地搅着粥,又往粥中加了些干菜叶子和盐巴。
“苏库!苏库!”白尔泰抖动驼缰绳,冲黄骆驼吆喝着。那“苏库”是驼语,“跪卧”的意思。只见站久了的那匹黄驼,“噢噢”叫着,感谢着主人的恩赐,先跪下前两腿,再弯下后腿,安静地等待着主人卸货和喂东西给它。白尔泰从驼背架上卸下所有物品,堆放在篝火旁,再舀出一小碗盐巴,搅在塑料盆中的草料和豆饼末中,放在黄驼嘴下。
老铁子默默地注视着白尔泰的举动,赞许地说:“还很在行嘛,城里的读书人还会护理骆驼,乖乖。”
“不瞒你说,铁老爷子,我当知青插队时整整放了三年骆驼!这方面,我不是吹,说不定比你还强哩!”白尔泰笑了笑说。
“那还真有可能,我们这边骆驼少,我没怎么侍弄过这玩艺。你是在哪儿插队放驼的?”
“在西部的阿拉善盟,那边全是沙漠,骆驼比牛羊多,瀚海方舟嘛。”白尔泰抓住时机宣扬起来,“骆驼这玩艺可不像牛马,脾气看着温驯,听话,可一旦来性子,你勒都勒不住,尤其到春季,可得小心!”接着他又把慑服铁山等人的有关骆驼的传闻故事,讲给老铁子听。
老铁子“哦哦”应声着,心里也犯起嘀咕:自己从来没养过骆驼,看来真不是随便弄的,带上这小子一起走,兴许还真用得着。他抬眼怪怪地盯了一眼白尔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白尔泰,也心里有数,淡淡地说道:“其实,我只会给你老爷子当助手,不会是累赘。这三匹骆驼要是闹腾起来,我绝对有办法治服它们。”
“好吧。”老铁子终于下了决心,一双眼睛炯炯盯着白尔泰交待道,“可我有约法三章……”
“五章六章都行啊!”
白尔泰会心地笑了。
铁木洛老汉看着他那孩童般开心的笑样,也不由得嘴角边露出一丝笑纹。
大漠的夜降临了。红红的篝火,映染了附近的黑的沙、黑的天,映红了勇敢的这一老一少。硬树疙瘩在火里“噼啪”燃烧作响。
他们开始喝起热乎乎的大■子粥了。
三
小铁旦掰着手指数日子,老嘎达叔叔走了已有快一个月了,该回来了。走时,老嘎达叔叔答应回来后带他去打猎,他现在是按捺不住,天天盼着老嘎达叔叔快点回来。
“爷爷,告诉我,老嘎达叔叔到底啥时候回来呀?”小铁旦缠住爷爷问。
“快啦,快啦,去玩吧,爷爷忙着写东西,别打扰我。”爷爷轻轻抚摸小铁旦的头说,又赶写起他那总写不完的文字。
小铁旦不高兴地走出后院小屋,在院外碰见他爸爸铁诺民陪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正从外边进来。小铁旦认得此人,是那位管附近几个自然屯落的艾林·达(大屯长),名叫金巴,人威风八面,脾性暴烈,别说百姓们怕他,连村街上的狗碰见他也夹着尾巴绕道走。
小铁旦站在一旁,让他们过去,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瞪着这位稀客。
“铁旦,快叫艾林·达爷爷好!”爸爸说。
他不大情愿地怯生生叫一声:“达爷爷好。”
“好,好,这小巴拉看着挺鬼的嘛,是不是也学‘孛’呢?”艾林·达金巴停下步子,打量着小铁旦问。
“是,是,跟着他爷爷学呢,刚入门儿,还早呢。”铁诺民谦恭地笑一笑。
“不会错的,名师出高徒嘛!哈哈哈……”金巴屯长粗犷地大笑着,黑胡子中央露出一个很大的吓人的血盆大口。
小铁旦从他们身后伸伸舌头,赶紧跑走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诺民“孛”领着屯长大人,走进父亲铁喜老“孛”的法事房兼书屋。
经过了一阵寒暄、让座、敬茶之后,金巴屯长摸着黑胡子乐呵呵地说道:“老铁大师,有个好事告诉你!有个特大好事啊!”
铁喜老“孛”奇怪道:“屯长大人,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还有啥好事啊?”
“有,有啊,告诉你,我昨天接到哲里木盟盟主大人道格信大王的通告,下个月在达尔罕旗召开全哲盟十个旗,外加不属哲盟的库伦旗也参加的共十个旗的‘孛法大会’!”
“孛法大会?”
“对,‘孛法大会’!就是把全哲盟外加库伦旗的所有号称‘孛’的人,聚集到一起,开大会!”金巴的大嘴很是兴奋地一张一合,介绍着情况。
“这倒是新鲜事,我当‘孛’一辈子,头一次听说王爷们参与‘孛’的事,还开‘孛’会,光听说喇嘛们开庙会,从来没听说过开啥‘孛会’!屯长大人,这‘孛会’是啥内容呀?”铁喜老“孛”心中生起一丝疑问,回想起老嘎达孟业喜曾说过,达尔罕王与韩舍旺密谈“孛”的情况,更为不大放心了。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这是哲里木盟十旗盟主道格信大王的公文,我只是奉命通知管辖的几个屯子的‘孛’和‘列钦’们罢了。”金巴挠着头,喝一口奶茶,“嘎嘣嘎嘣”嚼着就茶的奶疙瘩,“我听送信的达尔罕王府快马使者说,好像要搞啥‘孛法’比赛,王爷们要给你们获得名次的名‘孛’们,封号赏金啥的,看样子,反正挺热闹的,像你这样的远近闻名的大‘孛’师,肯定获得封号赏金,没个跑儿。所以嘛,我第一个上你这儿来报好消息,讨你的好马奶酒喝喝,哈哈哈……”
铁喜老“孛”只好吩咐儿子铁诺民,去准备酒席,宴请这位不请自来的艾林·达金巴屯长。
席间,铁喜问:“艾林·达大人,不参加‘孛’会行吗?”
“咋回事嘛,正好是像你这样的高手大显身手的时机,你咋缩脖儿呢?嗯?”金巴往大嘴里“咕嘟”一声倒进半碗马奶酒,抹抹嘴巴说。
“咳,我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大好,不愿意抛头露面赶热闹……”
“不行哟,老铁大师,公文上说明,要是不参加这次‘孛’会获得认可证书,往后就不准当‘孛’搞‘孛’的活动了,王府要查办。你瞧瞧,这事还挺严的,马虎不得呢!”
“这么厉害?!真是怪事,这‘孛’从成吉思汗时代跳到这会儿,哪个朝代还给‘孛’发过证书啥的,这世道越来越奇怪得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唉,好吧,到时候老朽就凑合着去吧,见识见识那‘孛法’比赛的场面。”
屯长大人喝到天黑才酒足饭饱,打着酒嗝儿摇摇晃晃地走了,还称对其他的“孛”们,他就派个人送信就行,自己不再跑了。铁喜暗笑着心想,你这个贪酒鬼,岂能放过这种喝足“孛”们好酒的机会,这一个月够他喝的。
第二天开始,门德师弟和邻近村的大小“孛”们,都陆续上铁喜老“孛”这儿讨教,探问详情和商议此事。
“咱们哲里木盟的王爷们还不错嘛,开个‘孛法大会’,兴许‘孛’还会兴起来哪!”
“是啊,西部蒙地早他妈绝‘孛’了,就咱们科尔沁草原上还续着这根香火!这回好了,‘孛’们好好热闹一场!”
年轻一点的兴致勃勃,摩拳擦掌。
老一点的摇头怀疑,不置可否。
“也够奇怪的,咱们‘孛’不像喇嘛,有庙有经文有组织团体,还分三六九等,‘孛’从一开始就单打一,各行其是,没有帮会团体,也没有据点经文,好比粒粒散沙,分散在草原各地,随风飘动。这聚众开会,透着点怪哩!”
“是啊,小心点好,谁知道黑心的王爷们安着啥心,搞啥比赛呢,我是不去了。”
“不去?往后你当不当‘孛’了?不参加这次会,王府不让你再当‘孛’,还说严格查办,你有招儿吗?”
从古到今,头一次遇上开“孛”会,这些流散在民间毫无系统的个体“孛”们,有些不知所措,议论纷纷。又考虑到以后的生存,要靠这碗饭混日子,大家也只好先去看一看,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