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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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作者:刘恒-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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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我生日,明天我将二十。明天我想睡懒觉,如果礼物不改,爸爸是训斥,妈
妈也是训斥。
  她的脸红彤彤的,白皙的太阳穴上亮着汗珠。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像个不懂事的胆
小的孩子,大人让她唱,她就卖力地唱起来。她脸上单纯的表情和歌曲的旋律、内容一
点儿也不合拍。李慧泉机械地注视着她,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我已二十。今天我想一睡不起,因为札物不改,妈妈是训斥,
爸爸也训斥,眼晴不大,但睫毛很长,扑闪扑闪显得有神采,鼻子和嘴也都小,轮廓圆
圆的,像个娃娃。黑油油的头发自然下垂至领口,刘海盖住了眉毛。她穿着一条灰筒裤
和一件紫红色的击剑衫,挽着袖口,露出大大的黑色的电子表,这块表戴在她胳膊上显
得很沉重。
  在东大桥摆摊,他每天至少可以看到五十个类似的姑娘。她们气度清高,而口袋里
钱说不定刚够买一盒冰激凌。使这个姑娘讨人喜欢的,是她验上略显缅腆的纯净表情和
她的歌声。她长得不漂亮。如果没有化妆,她的长相就太一般了。
  李慧泉发觉她的牙齿不太整齐,脑门儿有些凸。他一点儿也不失望,反而有点儿兴
奋。他跟着众人“啪啦”地鼓起掌来。
  “唱得好!”他脱口而出,立即有些后悔。几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赵雅秋也笑眯
眯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鞠躬。
  “谢谢您!”“不客气。”听众轰一下笑起来。他红着脸逼视一张张面孔,神情蛮
横。
  讥笑声平息下去了。他无意中看见了坐在第一排座椅上的崔永利。那人没笑,大约
也是刚刚发现他,朝他挥了挥手里的叉子。
  叉子上有一小块火腿。
  赵雅秋开始唱最后一首歌,曲调缓慢,她一边唱一边用手帕擦脸,她在歌词的间歇
中擦脸的动作十分从容而坦率。她擦了脸,擦了脖子,然后把小手绢叠起来塞好,这些
动作断断续续、一点也没影响她的演唱。
  崔永利埋头吃喝,听得不大认真,他的胡子让饮料弄得湿漉漉的,李慧泉移开目光,
盯住赵雅秋手腕上的电子表。她那么年轻,可是很丰满,腕子圆滚滚的,显得十分柔嫩。
她的击剑衫掉了一个扣子,不知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应该有个人告诉她这件事。
  李慧泉想着,听不清她唱的什么。
  鼓掌。经理拿过麦克风说了两句客套话。他引着赵雅秋向外走,人们闪开一条道。
折叠椅“咔咔”地碰着什么。围在门口的人一片起哄声。经理的瘦脸紧张地哆嗦着。
  李慧泉看着女孩儿在眼前挤过去,她的手扶住一面椅背时停了片刻,小小的指甲盖
涂了血一样,片片赤红。她低着头,鼻翼轻轻起伏,脖子后边和口鼻之间有一些淡淡的
绒毛,上面有晶莹的汗星星在不住颤动。她显得有些疲倦和紧张,猛一看好像不大高兴。
  崔永利正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
  咖啡馆经理把赵雅秋领进售货柜台后边的仓库兼办公室。
  营业厅里的高中生们开始退场。他们把空咖啡杯子顺手搁在桌子上、椅子上、窗台
上,甚至塞进裤袋里。聚在门外便道上的人没有散。点烟的火柴和打火机在夜色里弄出
许多黄光,照亮了一张张年轻而空虚的面孔。有人高声说了一句下流话,仿佛太突然了,
竟没有一点儿响应。十几把吉它一块儿拨出声音,同样多的喉咙参差不齐地吼起来。隔
着大玻璃窗,营业厅里的人漫不经心地听着。开始供应白兰地和简便西菜,离关门还有
四小时,咖啡馆的黄金时刻还未到来。李慧泉听出了外边人唱的是什么,不由一阵难受,
仿佛自己的隐私叫人抓住了。
  我们没有父亲,
  我们没有母亲。
  我们没有兄弟,
  我们没有姐妹。
  我们没有金钱,
  我们没有疾病。
  我们没有欢乐,
  我们没有痛苦。
  我们没有眼泪,
  我们没有精液。
  我们没有舌头,
  我们没有……
  是叫嚷和喧嚣,不是演唱。吉它弹得尤如一把生锈的锯条割进了潮湿的朽木。词句
没完没了地延伸下去,越来越下流,越来越不堪入耳。营业厅里的人无动于衷。被座椅
隔开的小单间的角落里,至少有一对情侣在接吻了。“喷”的一声。似乎在抄袭某部外
国影片上的动作。崔永利向李慧泉招招手。李慧泉愣愣呆呆地走过去。他在分辨窗外的
歌词。在“我们没有血液”和“我们没有细胞”之后,“我们”已经化做一团空气。什
么都没有的人,连自身都没有的人,最后什么都有了,整个宇宙都是他的,他占有美好
的一切。
  这首粗俗的破歌子却原来极为乐观,让人大感意外。李慧泉只记住了它的头两句。
  我们没有父亲,我们没有母亲。
  这是他的写照,由那些人唱来.却像一种摆脱束缚的标志,他们唱得没有一点儿伤
感。他们一定是有父母的,这帮小骗子!
  李慧泉坐下来,朝崔永利笑笑。
  “我来晚了,没占到好位子,”“还以为什么娘们儿呢,闹了半天是个丑丫头片子,
豆腐似的,没劲!”李慧泉皱皱眉头,崔永利贬低赵雅秋让人不愉快。但他万万没想到,
崔永利竟凑到他耳边,猥亵地说:“我喜欢老的!”李慧泉不明白。
  “老的保险,嫩的弄坏了麻烦!”李慧泉好像还听不懂。崔永利以为他装洋蒜,拍
了他肩膀一下,叽叽咕咕地笑起来。李慧泉让他的亲近弄得莫名其妙。他们认识不久,
远没到无所不谈的地步。
  这人喝多了么?不像。李慧泉好半天才弄明白“保险”和“麻烦”是什么意思。崔
永利的直截了当和恬不知耻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崔永利指指窗外,“一群发情的野驴。”李慧泉透过小门看着售货厅的动静,赵雅
秋还没走。她可能正坐在办公室里数钱。她何必这样糟踏自己的才华呢?这里不是她唱
歌的地方。
  李意泉想起了从侧面看到的脖梗子和上嘴唇的细软绒毛。
  他有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别人肯定也注意到这些情景,想到此他便十分沮丧。他
希望她快点儿离开这里。
  崔永利想到别的间题,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但他仍旧显得很亲热。胳膊肘搭在李
慧泉的肩膀上。他满嘴烟味儿。
  “现在十点,你晚上有别的事么?”“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吧?”“你要没事,
我想领你去个地方。”“哪儿?什么地方?”,“当然是好地方……你紧张什么?”
“太晚了……你领我去干什么?”“……你以为干什么?”“……我猜不出来。”“我
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不一定。”
  “十拿九稳,我看一个人的验能看出他缺什么来,我看他的眼能看出他想要什么。
你想让我说出来吗?”“……随你的便吧。”李慧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崔永利笑了笑,
没再往下说。李慧泉知道对方想说的话有多么下流。他也知道自己脑子里有些时隐时现
的下流的念头。但是,现在他没有。现在崔永利不可能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发现什么东
西。他只不过觉得那位姑娘一点儿也不让人厌恶。而且,他喜欢她上嘴唇的淡淡的阴影
似的绒毛,他的唯一卑劣而明确的想法,是在她的后脖梗上轻轻抚摸一下,他想摸摸那
些卷曲而细软的毛发。这念头只是一闪,毕竟不大可能,一闪也就过去了。
  他又往售货厅看了一眼。“你这人脾气不太好。”崔永利看着他,庄重得像换了一
个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也不好。后来我明白了,生气伤身体。有气让别人生
去,咱们找乐子还忙不过来呢!”李李泉很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想错了。他上了崔永
利故弄玄虚的当。
  “我存了一批货,想领你看看,没别的意思。我租着两间农民房,离这儿不远,知
道沙家店么?”
  “知道。”
  “从金台路一直往东走,过了古塔就能看见我的房子,红砖墙,院子外边是辣椒地。
你什么时候想去都行,别告诉外人。”
  “今天不去了。”
  “随便。我也不常去。”
  “什么货?”
  “你看见就知道了。”
  崔永利看看自己的指甲,又加了一句。
  “反正不是娘们儿。”
  “是娘们儿也没关系。”
  “我是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算啦!一点儿衣服,就一点儿衣服,跟你的买卖有点儿关系,你想要我就转给你,
不想要我就找别人……就这么回事!顺便问一句……你还没结婚吧?”
  “没有。”
  “我猜对了……”
  李慧泉脸胀得通红。崔永利跟没事儿似地看着斜对面,那儿,坐着一对低声说笑的
情侣,女的长得很美。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开,似乎毫无目标地前后左右观望着。他在装
模作样。李慧泉想。
  “你什么时候来?”崔永利突然问道。
  “明天……不!过了‘五.一’节吧。”
  “五月二号下午怎么样?”
  “可以。都带什么?”
  “三轮儿和钱,别带多了,可也别少喽!咱们是正正经经的生意……”
  离座前,崔永利又把地址详述一遍。络腮胡子掩盖着他脸上的细微表情。李慧泉觉
得自己很可能要受诳。他深感此人的狡猾,而自己明明不是对手。
  售货厅里一阵寒暄。经理和服务员把赵雅秋送出咖啡馆。便道上有稀稀落落的掌声。
可能是那帮高中生在捣乱。
  李慧泉只看到了赵雅秋的头发。黑油油的,在售货厅里一闪就消失了。如果她一去
不返,他是否会感到遗憾呢?
  他想象着那张娇嫩的女孩儿的面孔。
  他和崔永利在咖啡馆门外分手。房檐上新装了霓虹灯,蓝、绿、红三种颜色交替闪
光。窗帘没有拉严,营业厅里人影依稀,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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