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呆了60多年,连他的儿女们都快成“老北京”了,可老两口依然乡音未改,还是一口纯正的定兴 口音。我们印象里,父亲好像从没把北京的家真正当成过自己的家,他操心的永远是老家盖房、修家庙、迁 坟的事,他在这里没日没夜的拼命干,有少一半为了儿女,
更多的是为了老家,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回“老家”。
老家是他成为落叶以后,注定要归的根。
第四章 寂寞的花园
1.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花园,在寂寞的最深处,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繁花盛开,争奇斗艳 。对外开放的景致其实很少,没有所谓“通票”可容别人进入园子的所有地方,所以你注定只能走进多少看 多少。花园的边边角角难免会有杂草丛生,偶尔还会有一堆狗屎或污秽不堪的垃圾跃入你的视线,让你促不 及防。但这并不妨碍你对它整体的美丽印象
。
没有人可以走进父亲内心这座花园。它的园子已占尽荒芜,没有人愿意走进它。父亲一个人生活在这座 寂寞的花园里,他也同样无法走出来。
年轻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与母亲和孩子们都很少交流)。老了,父亲 像变了个人,整天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话题又毫无新意,渐渐地快把人腻烦死了。
父亲想把郁结在心里一辈子的话都倒出来,可惜找不到愿意听他唠叨的忠实听众。他一开口我们就说— —“得了,得了,又你那一套!”让他闭嘴。谁也不再关心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们只把父亲的话看作是不 着四六的疯言疯语。有一次,父亲一个人在屋子里憋得实在不耐烦了,推开窗户喊楼下溜狗的老疤上来陪他 聊天。老疤说:“改天再陪您啊……”客气地拒绝了。见我回来老疤忍不住跟我学:“你家老爷子可真逗! ”
我有时想,父亲竟像个没了玩伴儿的孩子,渴望有人陪他玩,陪他说话,哪怕仅仅是听他说话。但我们 谁都不理他,狠心地把他晾在一边。“去,一边自己玩去——没看忙着呢!”——有多少家长对孩子说过这 样的话。我们没对父亲说出来,不等于没在心里作如此想。父亲于是只好躲进自己无休止的记忆里,躲进他 那满是荒芜的园子里,默默地承受无边的寂寞。(在父亲那里,精神的需求远比物质需求更要来得饥迫。他 需要来自亲人或朋友更多的心理慰籍。然而我们却谁都没能给他。)
父亲在北京仅存的几个过心的朋友,一个去年得肝硬化走了,还有一个我们叫张叔的,比父亲小不了几 岁,脑血栓。尽管还能勉强走路,但说话支支吾吾的含混不清,住的又很远,平时少有往来。父亲想他,就 打电话叫人家,顾不得人家方不方便。张叔骑个小三轮车大老远从位于城西北的展览馆赶过来,搞得我们好 几次心里都特别过意不去。
父亲一个人时,常坐在客厅明亮的窗台上,翻来覆去念叨着《伯牙摔琴》里的一句戏文——
“□□□□凤尾寒,子期不在向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寻知音难上难!”
仰天长叹一声,落下泪来。
父亲的一生都是寂寞的。
(前几个字记不得了。父亲当年在耳边重复得把我快磨出了茧子,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了。父亲临终前 ,我伏在父亲耳边不停地追问:“爸——爸——是什么什么‘凤尾寒’来着?您记得吗?……”试图唤起他 的记忆。昏昏然的父亲当时只是莫名地看了看我,呆呆地“啊?”了几声,又睡去了。到底没问出来。)
2.
刚回去那阵,父亲见我们儿女成群地回去看他,一准儿是痛哭流涕,抱怨“你们怎么才来啊……”马上 又叮嘱你:“不走了啊,谁也不许再走了!”斩钉截铁,不由分说。
父亲要我们永远陪着他,哪也不能去,一步也不许离开。
开玩笑。陪着他,工作怎么办?这已经够耽误了。
所以每次离开,我和姐姐都像作贼一样,趁父亲睡着的时候悄没声地溜出去,免得他醒了大吵大嚷一番 。
有一次,父亲知道我们当天下午要走,中午便开始以“绝食”威胁我们。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抓狂, 转磨……
父亲大骂道——“你们都走吧……别来了……我也不活着了!”用脑袋砰砰撞门,由于平衡力已经很差 ,摔倒在地上。他不许我们靠近,更不许别人扶。
好容易起来。又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死死地攥在手里:“操他个奶奶的……都走吧……”
还有一次,在我和姐姐临走出门时,父亲冷不防抄起二姐的手机,说什么不给。看我们怎么走出这个门 。堂哥帮我们抢过来,父亲又拄着棍追出我们老远,大骂我们,喊叫得声如鹤唳,怪异失常。
姐强忍着不回头看他,任凭他骂。一边往外走,一边偷偷掉泪。
这次回来,父亲见到我和姐姐,明显不再那么激动了。表情很漠然,好像来与不来、走与不走,对他都 已经无所谓了。
但偶尔情绪上来,还是念念不忘。区别只是——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无力追出我们老远了。
父亲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你要走了——你就是不孝!”眼睛使劲瞪着我。
堂兄过来圆场。“我不是在这儿守着你呢吗?”一旁拽我,让我赶紧走。
父亲疑惑地:“你?你是谁啊?……”好像认不清了。
堂兄说:“我是你侄子!”
父亲立刻感动地拉过堂兄的手,放声地喊出:“儿子!”
堂兄“哎——”地应了一声,眼泪就滚了出来。(父亲一向对我的这位堂兄视同已出般疼爱,从来堂兄 在写给父亲信的落款时候都自称“儿”。直到有了电话方式,慢慢省略了通信为止。)
3.
父亲的晚年是孤独的,不单没了老伴儿,更因为内心的没人理解。去世半年的母亲在父亲心中已经彻底 没有了地位,好像没谁再从父亲嘴里听到过母亲。他现在关心的只有自己,
他已经不需要听众了。只说给自己。
可悲的是,这样一来,他的内心到底想些什么,也就没人能知道了。他无法与人正常的交流和沟通,只 能任想象驰骋在自己内心那个漫无边际的寂寞的花园里,飞翔,飞翔……永不停落。
他用自说自话的独特形式,回顾着一生的恩恩怨怨,沉浸在自造的假想世界里,时而痛哭,时而悲愤。
幻想更严重了——他想让谁来,就像谁真的在场一样。他一人分饰两个或几个角色,自问自答,一个人 演一台戏。
“钢子?”
“哎——”
“不许走啊?”
“哎,不走”……
屋里就父亲一个人,却像是有十个人在场似的。
但偶尔,又仿佛意识到你的存在,神秘地在你耳边说:“我有十个小金佛,他们要给我八十万,我没卖 给他们……”
我问:“谁呀?”
“周恩来带着郭沫若来的……”
他眼前经常出现所有他想见的或不想见到的人,而且据堂兄说,他念叨的人里大多是村里死去的人的名 字。(通常认为这不是好兆头)
我质问他:为什么摔东西还打人?他说屋里老有小鬼儿晃,他就砸他们。看来他的毁物也是事出有因。
父亲像被什么缠身附体,生活在极度的不安全当中。
屋子里所有的箱子,在他看来都藏着人。他指着角落里一只旧弃不用的冰柜,急赤白脸地让堂兄救我出 来,说“我”被塞在里面快憋死了——堂兄辩说“没人在里面”,险些挨他一棍子。
我去那天,他又指着床头一只木箱子,非说我姐夫在里面,让我救我姐夫……
天冷,父亲也很少走出门。连他一生最爱的从早到晚离不了的喝茶习惯,也变得有一搭无一搭。尿更频 了——经常是来不及拿尿壶就尿在了床上。清醒一点的时候,他也表现出自责,觉得别人帮他洗涮尿湿的床 单、衬裤,给人家添了麻烦。他是不由自主。
父亲老了,看上去目光呆滞,个人卫生也不那么讲究了,邋邋遢遢,棉袄上常挂着一圈亮晶晶的痰渍。 走路时右肩倾斜得更加厉害,身体明显变形、失衡,像丢掉重心的钟摆。谁也不敢让他再出去走动。
我不知道父亲沉浸在假想世界里的时候会不会想念母亲?母亲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父亲能放心吗?那 么,他是把一颗心分作两半,一半已随母亲飞升到遥远的天际,一半仍弥留在世上,眷念着他的孩子们……
父亲在两个世界里奔忙。
我不知道父亲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他活得更长还是希望早点解脱?肯定我祈望前者 。不管他活的每一天有多痛苦,不管我们为他的痛苦而更加痛苦,谁也不希望母亲没了,又忽然没了父亲— —父亲活一天就是意义,就像当初,只要母亲多活一天,我们就是有妈的人。
父母亲都走了,我们真的是孤儿了!
谁又不是孤儿呢?在精神的层面上,谁不是“孤儿”呢?
(张洁在一本书里说:“每个敏感的人都是很孤寂的,我是指内心。和世界相通,和人相通是很困难, 哪怕是和你最亲爱的人,也是很困难的。碰到这种不被人理解,不能与人相通的情况,你会觉得文字更亲切 。”我有时想,父亲要是会写字的话,他就可以把自己想说的全都写下来,也许他就不会忍受过于强烈的寂 寞和孤独,他会不会好很多?!)
而现在,父亲的生活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乐趣,只有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稍稍得到些补偿。 父亲不停地在说,舌头都不好使了,嗓子哑了,还是说。
屋里已经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