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生去前世并无不可,轮回盘上并没有往返限制,但你同样无法改变什么。罢了,就当是还你一个心愿。” 孟婆无奈扬手,将碗中的汤尽数倒入忘川河中。
黄泥般浑浊的浆水翻涌着,河岸那一头,似有人喃喃念唱:
烟水两望各西东,
灵散红尘缈无踪。
一梦如是情何归,
看朱成碧缘亦空……
姚佳有些怔忡,等到回过神来,孟婆仍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洞悉尘世的目光中掺杂着怜悯。姚佳只好掩饰着莫名的心慌:“婆婆,你不用担心,也许,见到他以后,没有了遗憾,就不会再生念想。”
“倘若隔世再见,无论那人生得何等模样,信物在,情生不觉。傻孩子,你可准备好了?”
……
情生不觉。
木木,我们还能再见吗?
沉璧晃晃脑袋,为突如其来的荒谬想法感到可笑,婚戒不过是个未圆的梦,而且只是对于沉璧自己,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孤单走过了这么多年,早该分清梦境和现实了。大约很久没见着美男或是潜意识作祟才导致下午的失态,沉璧是这么替自己解释的。
拈了根红绳打结,沉璧将戒指重新戴回脖子上,对着镜子发了好一会呆,这才准备关窗睡觉。刚起身,忽听院墙边“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她定睛看去,不远处果然有团黑影在蠕动,比猫儿大数倍的体积。
人?鬼?小贼!
沉璧的第一反应是呼救,但是……那人像是受了重伤,匍匐在草地上半天没起来,如涸泽之鱼般扑腾了几下,不动了。
沉璧狐疑的盯住不速之客,摸了把剪刀揣在怀里,壮着胆子出门。
“喂,你受伤了?”那人脸朝下趴着,沉璧提着灯笼凑近他的身体,没发现明显外伤,她本就不愿多事,见对方半天没回音,便转身朝门房走去,打算叫几个伙计来帮忙。
“等等……”
沉璧回过头,那人抬起满是泥泞的脸,微弱的出声:“扶我起来……”
沉璧犹豫了一下,放下灯笼,吃力的拖着他靠坐在墙角。
“给我水,热的。”
字面上是请求,由他说出来却像是命令。不过救人要紧,沉璧来回跑了数趟,最后不得已把自己预留的洗脸水都搬了出来,那人好像还没喝够。
“你……”人在极度干渴的时候饮水过多会有暴毙的可能,沉璧正想提醒他,那人却伸手探入自己的喉咙,干呕几声,俯身吐了个稀里哗啦。
沉璧怔怔的看了好一会,约摸揣测到他此举的意图,小心翼翼的问:“你服过毒?”
那人喘息着将耳朵贴近墙壁,抬手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沉璧屏住呼吸,听见院墙外有人说话——
“他往哪儿跑了?”
“前面黑灯瞎火的,没看清。”
“就那几条巷子,他能插翅飞了不成?吃了迷魂散,再好的轻功也甭想使出来。赶紧分头追,侯爷密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深更半夜的青石板路上,杂乱的脚步声远去,刻意压低的话音传进沉璧耳中,她打了个冷战。
“怕了?”
沉璧难以置信的瞪着说话的人,尽管他的五官被泥土糊得不甚分明,语气中的戏谑却是真实。如果换个场合,沉璧说不定会大笑,可眼下,她只觉得这人的脑袋摔出了毛病。
“我怕什么。”沉璧好半天才找到嘴巴:“他们要的又不是我的尸体……”
话音未落,沉璧意识到自己似乎理解错了。
四周静谧得有点诡异,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她下意识握紧袖中的剪刀。
挟持逃难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的目光很平和,或许带着些审视,但黑白分明的眸子并没有流露出恶意,相反,无端让人联想起高原湖泊,清冷而纯净。
他看了沉璧好一会,忽然低下头,捶捶自己的小腿:“我的脚腕折了。”
坦然得像是在对自己的家人抱怨,疼。
“你家在哪儿?”母性容易导致心软,沉璧很不是时候的放松了警惕:“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我说了,你就相信吗?”
“当然不。”
沉璧粗略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隔着满脸泥也不难看出高鼻深目的轮廓,异族血统显而易见。完美的下颔曲线有如刀刻,此刻正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挑衅的冲她扬着——都落魄到这份上还能处变不惊,甚至散发着浓浓的傲气,背景自然不简单。这一点,从他的衣着上也能得到印证。此外,他的口音带着北方腔,而北方目前正逢战乱,起因大抵是两国争夺几座城池的管辖权。综上,能惊得南淮官府如临大敌的,很有可能是混进来的北陆奸细,而且属于高管级别的。
思及此,沉璧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后者也来了兴趣:“为什么不信?”
沉璧不动声色的起身,寻了根粗细适宜的树枝,用剪刀分割成长短一致的小棍。
“万一你告诉我,你是北陆的密探怎么办?” 沉璧敏锐的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下一刻,女孩儿天真的笑脸轻盈扬起:“我若信了,你说不定会杀我灭口,那我只好不信。我不过随口问问,你说不说都没关系。等我给你的伤腿稍作处理,你便可以离开了。”沉璧自顾自的说着,同时加紧了手上的活儿,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那么他至少不是惯作奸犯科的坏人,自己的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还是想办法早点送走他了事。
趁着沉璧分神的功夫,慕容轩迅速在心底拿定了一个主意,他若是想平安离开苏州,单靠一己之力未必能成,而眼前这个胆大心细的丫头无疑就是最好的帮手。他一向比较乐观,笃信天无绝人之路,虽然眼下情势糟得不能再糟,该出现的人还是出现了,不是吗?
“丫头!”
是在叫自己吗?沉璧讶异的抬头,一股劲风携着一颗红色药丸弹进她微张的嘴巴,她避之不及,往后坐了个结实的屁股墩,紧跟着“咕咚”一下,药丸入喉。
她顿时又惊又怕的扣住咽喉:“你给我吃了什么?”
身边的铜盆里半滴水也没剩下,她急中生智的侧手倚墙倒立,试图把刚吞下不久的药丸吐出来,却听见使坏的那人哼笑道:“没用的,噬心蛊是活物,遇热苏醒,早钻进你的经脉了……你身段这么软,很适合当舞娘么……”
沉璧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经他这么一打趣,更是急怒攻心,手劲一松,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又想到身体里无缘无故钻进了虫子,当下恶心得肠胃阵阵翻涌,颤声质问:“我与你无冤无仇,好心救你,你为何害我?”
“蛊虫只要不经催动,到你寿终正寝都无碍。我要你帮我做件事,事成之后,我替你取出便是。”
“什么事?”
“想办法带我出城,直至与我的部下汇合。”慕容轩毫不避讳的坦言:“这一路上或许还会有追兵,我的腿脚不灵便,内力修为也出了差错。”
“那你也不用给我下毒啊!”沉璧欲哭无泪,深刻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当那好心被狼吃的南郭先生。
“我也没办法轻易相信你,对不住了,丫头。”慕容轩看看方才还伶牙俐齿现在却呆若木鸡的沉璧,多少有点愧疚,他放柔了声音:“我只是需要一个帮手,真的,我会尽力保你平安。”
沉璧斜睨着泪眼,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
“你大概要多长时间?”
“嗯?”
“我只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给你,我在这里等人,已经等了六年零八个月,我不能错过。”沉璧的鼻腔抑制不住的发酸,这个世界上,唯一把她当宝的只有沉非。明日一早,柳府只是丢了一个不值钱的丫鬟,而沉非,可能就丢了这辈子最牵挂的人。
慕容轩望着沉璧眼中骤然升起的忧伤,忽然觉得有点烦闷。
“不会太久,我们都耽误不起。”
对话暂且告一段落。
沉璧拣回散了一地的小树枝,一言不发的跪在慕容轩身旁,卷起他的裤腿,大致查看了一下伤势。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沉璧摊平洗脸方巾,将小树枝沿中线逐一码放整齐,对角合拢成类似护腕的东西绑在慕容轩的脚腕上方,树枝底端略长于足跟半寸,代替脚掌承力。如此一来,这么大个的男人至少不会瘸得太引人注目。
生气归生气,沉璧手下的动作还是很轻柔,完全没有公报私仇的打算,大概是慕容轩的脚脖子肿得太厉害,她甚至还有点同情。只能先这么处理了,天亮才能带他找大夫。
慕容轩默默的看着沉璧麻利打理好一切,由她扶着自己走了几步,领他进了她的小屋。
半个时辰后,小屋里传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一定要这样吗?”慕容轩无力的揉着额角,铜镜里出现一张中年妇女愁苦的脸,浓妆艳抹不说,唇角还有颗夸张的带毛的大黑痣。
沉璧面无表情的往他脸上又堆了些粉,转身递过来两个大馒头,指指他的胸部。
“你……你故意整我?”慕容轩接近崩溃的边缘,无奈厚重粉墙下的阴沉脸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用不用随你。”沉璧总算开口说话了:“到时候出不了城门就不是我的责任,我最多领个窝藏逃犯的罪,你就不一样了。”
慕容轩忍气吞声的接过馒头塞进前襟,尽量不再照镜子。
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沉璧确实有几分酣畅淋漓的报复快感,她将一根拐杖塞进慕容轩手中,努力板着脸:“走吧。”
晨露滚动在草木叶间,天空透出灰蓝,沉璧将写好的书信塞进柳伯的房门,扶正肩头的包袱,黯然转身。
总算要离开了,即便不是以当初期待的方式,沉璧发觉自己还是有点不舍。七年,不长也不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柳伯待她一向不错,无奈他也是寄身此处的家仆,当初二夫人看上小沉璧的机灵讨喜,硬找柳伯来要,再三保证一定好好待她。柳伯不便拒绝,想着好歹也是在一家大院里,总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