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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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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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拉长了脸。伸出小指掏掏耳朵,背什么成语字典,“那他人呢。”
  “他?”
  “谁?”
  两张大饼脸一并在我面前显露懵懂无知状。
  我斜眼,“还能是谁!”
  “哦……您是说那个晋烈古奈儿啊!”两个傻冒一齐露出板牙大笑,“他竟然还敢派人去劫我们的船啊!这老贼实在太贪!”
  我仰天长啸:“你们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是在问王景弘啦!”
  “我们知道啊。”二人异口同声,抢在我发标之前又道,“但事情要从头讲起。”
  “我这人性情浮躁,没耐心听。”我理也不理,一手推开一个,自行钻出牢房寻找答案。
  小番邦的皇宫我看不入眼,就连早年燕王府在我眼中也比不上一个五星级酒店。后来搬去北平故宫也觉得看得碍眼,唯一心理平衡是我怎么折腾也不必遭遇收费景点。
  本来就只是宽敞这唯一优点的小国王宫,如今触目所及,断柳残阳。大家在船上都憋屈太久好容易可以大施拳脚,就做得难免有些过头。
  一路可见我朝士兵,见到我就点头行礼,景弘带兵总算军纪严明。原来晋烈古奈儿发兵劫船导致城内空虚,景弘出其不易破城而入先擒王首。劫船的士兵们听到了自然急着回救,被里应外合一并歼灭,有几分围魏救赵的意思。只是这样一想,我难免心里又不平衡起来。原来保船是主要的,灭番是次要的,而救我是顺便的?


  想着,驻足,抬眸。
  就像发生过上千次的巧遇一样。
  景弘身披盔甲单手持青缨宝剑,乌黑的立纱帽两侧垂下两条紫金线,滑软的黑发顺披而流,甩过围以淡红软甲的腰部。过于狭长而显现内双的狐狸眼幽黑难测也如烟火明明烁烁。
  细软的黑发如纱,展开淡淡一层烟色。剑上一行血迹正斑驳滴落……
  我不觉蹙起眉头,轻轻启齿:“你又杀人了。”
  “那我要怎么救你呢?”他露出一点牙齿,像在讽刺我一样地笑了。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王景弘一出场,连空气就都凝固沉窒了。我从脑顶到脚板的活跃细胞遭遇蘑菇云扫射,变得心情不好,智力下退,舌头麻痹,言之无味。
  为了保证这场幕剧能精彩纷呈,我提议就此彻底封杀王景弘吧。上天却在耳畔轻柔地回应我说你的人生与他相牵共命已经无法剪掉他而单独保留你了……
  所以我们只好表情倔强身体僵硬地继续僵持。
  我的世界里看不到太阳缓缓沉落,看不到雾气流动湮没周边风景。我就只能看到一个与我不断僵持已有数十载的男人。括号,还是个身残志不残的。括号。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剑,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响,然后掏出手绢擦拭他被血染红的左手。
  我说:“我不耐烦了。真的不耐烦了。”虽然其实这话我说过一千遍,我早就不耐烦了。
  不就是那样一句话吗?
  它充塞飘荡在我的胸口。
  我想要说出来,渴望说出来。
  拍打的海潮,却又远远地阻止了那声音。
  结果,我还是没有办法说出来。
  船上的宝物变多了,不听话的俘虏也增加了。陈祖义有晋烈古奈儿作陪了。那么我呢,我又是谁的,哪里来要到哪去的俘虏呢?
  夜晚的海幽深难明,船开始返航了。
  我回头,景弘站在甲板另一侧正远远凝望着我。好像我和早已被抛置身后的海礁一样,也是某种遥不可及的景色。
  “进了这扇门,我们就不是王总兵和郑钦使了。”
  “嗯。”
  “我还是太监统领,你还是东厂督卫。”
  “嗯。”
  “我们会变得卑微,因为这门里的任何一个主子都比我们高贵。”
  “嗯。”
  “会有令人为难的烦恼,会有不自由如牢笼的桎梏。”
  “嗯。”
  “也许一生也就这样了。我们不一定有第二次出使的机会。”
  “嗯。”
  “那么,你会不会后悔?”我大声问,“你会不会后悔?”
  这里是紫禁城皇城第一道大门,朱门金铆。游历归来的郑和景弘要去朝服面圣。洗去尘烟的面庞不知为何更显苍老,终于尝到了京城的饭菜才发觉彼此的清减瘦削。北平的土地太硬,北平的柳条太稀,北平的空气太干太冷,使我的双目干涩眨动出因不适造成的点点晶莹。
  我呀,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向你如此大声说话哦。
  王景弘,我在问你,你会不会后悔。
  如果你会后悔,现在,就在这里,一起停下脚步,折转回头。我不害怕颠沛流离,也不害怕沦为钦犯。这一世的命是白捡来的,也许就是为了来到这里,来到此刻,来与某个人相遇!
  “……天空很蓝啊。”景弘,披着落地的斗篷,上面还沾着几丝枯叶,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夹住划过空野的残黄叶片,喃喃地说着。然后突兀地转头,漠然地看着我,“时辰到了,进去吧。”
  耳边慢慢响起敲打的鼓声,就像随脚步辗碎的落叶也正在挣扎着发出吱喳的声响。舌尖转动,品尝着口腔里弥漫开来的奇妙涩楚。变得有几分朦胧的视野里,却又清晰可见,那个人毫不迟疑地向前迈进的身影。
  等一等。
  等一等。
  你还是停下来吧。
  王景弘你要是这样进去的话我们再不会有机会了。
  在心底,宛如有谁这样无声地呐喊,但是最终也只得移动脚步跟上去、跟上去,然后明明是一前一后地行走,为何渐渐又变成了并肩而行?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拾阶而上,想起那年去旧京时念了陆游的这首词。当时景弘笑我,说情景意皆不相通。时今时日又如何?我若有所思侧目望去。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细长的眼皮微妙地转来,他慢慢接道,“错错错……”
  叶片飘零转落,锋利的边沿切碎我与景弘之间透明的壁垒。眉睫线交,四目相凝,情绪激烈翻滚。却只得最终微笑。
  我说:“景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朝夕共处,我竟不知道你也懂得了诗词歌赋。”
  我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我总想把一切感情逼迫出一个水落石出。总是对他别扭、总是对他严苛、无法对他温柔,但是以后……再也不会了吧。我决绝地站在最后一层通往正殿的台阶,左腿在上右腿在下,微微侧首含一缕笑。水晶般通透浩瀚的蓝如缦铺展,迎风猎猎的皇旗成为幕布般的背景扬展在我的身后。
  “你这种不舒服的笑容,真使人害怕。”他喃喃说着,仿若寂寞若有所失。单薄的眼皮下包裹着两抹黑亮的幽柔,那般哀怨地瞧着我。柔软的发丝全部随风向后展扬。洁净地仰望着我的脸,像要马上被抛弃了的孩童。
  你瞧,景弘,你又开始了。
  你不肯把手递给我,又不愿意让我先行远走。
  这是一段缥缈的难以确认的感情,只因你一次也不肯给我承诺。
  迎接我们的鼓声又在敲响呢,你说你不会后悔,所以我就放过了你。虽然事实是我们早已经踏进无法再放过自己的世界。
  因这是你的选择,而我,只好配合。
  满朝官员的脸大多肿了胖了,大明的江山在永乐大帝这一代短暂嚣张地繁盛昌茂着。番国列使远远地追随身后献上锦盒。不肯臣服的酋首,也被捆绑献于殿上。
  谈笑声,惊羡声,议论声,像以谁为圆心圈圈扩散,充塞耳鼓。
  毫无来由,我想起《平家物语》开头的引诗……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好似春夜梦一场。


  一切繁奢均如幻象,二世为人的我,早已无法分辨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就像我难于猜想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过一个泼辣女子,她叫郑椿萱。
  睁开双眼,双脚立足的方寸,就是真实的世界。
  用手触碰,带着温暖的指肚,才是可靠的温柔。
  你的眼睛正看着我,一如千百次我回眸你总在看着我。
  于是我就轻易地向你启齿微笑了。
  不去管朝堂上九五至尊正要开口,不去管脚下的世界是否下一秒崩溃为镜的碎片。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再也不会逼迫你,难为你,与你闹别扭了,好吗……景弘,你看着我的话,我也毫不犹豫地回望向你。
  你那羞涩的笑容没有被年华改变。
  你还是当初我无法不去心怜的少年。
  所以,你就是世界,这里就是真实!
  ——那,就是郑和的决定呢。
  “一路辛苦了,听说你们在各国建立了栅栏货舱是怎么回事?”散朝后,朱棣兴致盎然地问我。
  “回禀万岁,有些地方民风淳厚,有些地方却宛如盗匪。对我们带去的货物满眼觊觎又不肯正经做生意。不得已,只好设一基地。船一靠岸便先设立栅栏、建起城垣围筑,把钱粮安置其内。”
  “不错。之前先带消息回来的那个……呃,江南梅家的,也是这么说。”
  猛地听到皓云的消息,我心里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表面却淡淡答复:“梅皓云帮了不少的忙。他精通番语,为船队做翻译,先前修船筹款说服江南众商家也是由他牵线。”
  “嗯。朕会考虑给他奖赏。不过……”朱棣笑吟吟转过脸来,“郑和又想要什么奖赏呢?”
  骤然靠近的脸,令我吓了一跳。身体不自然紧绷后退,稍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没办法。这里是朱棣的御花园。除了我们两个,其他宫女太监都远远落在丈许开外。满园菊花吐蕊枫叶飘红,瑟寂而又端穆的景象。
  几片木叶沾水,若鸿羽飘浮。
  格外安静的环境中,我不愿与此人单独相处。
  朱棣锦衣华服,宝簪横插金冠,几缕碧绦垂饰。原该是春风得意正壮年的岁数却异样面色幽冷、笑容也带了几分不健康的病态。
  大殿前行如走灯的过场,赐宴,接风,一一应付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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