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荷兰的乌德勒支生活了二十天后,我觉得这简直是真理。
乌德勒支是荷兰第三大城市,但估计也就北京朝阳区那么大。在这个宁静得吓人的小城,每天我们一干中国记者的生活被迫很有规律——早餐,采访,午餐,晚餐,睡觉。如果一定要描写更多的细节,那就是没事儿的时候在城市的街道上走。荷兰的阳光很灿烂,我们经常呆呆地看着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或者把荷兰人高大的身影压得短短的。荷兰更靠近北极,加上实行了夏时制,所以白天无比之长,早上不到八点天就亮了,晚上一直到十一点天才黑尽,在这样漫长的白昼里生活其实很恐怖,因为你基本上无事可干。每天我们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就会偷偷观看道路两边的民宅(荷兰人喜欢阳光,所以很少有人家用窗帘把窗户挡得严严实实的),发现他们要多闷有多闷,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有在电脑前查股市行情的,有夫妻俩对坐餐桌两侧无语凝滞的;在我们每天经过的有一家更绝,那主妇每次都在拖地板,像和地板有仇似的用劲地拖!但我们没有一次看见有人在与朋友们聚会,荷兰人民像生活在各自的试管里被孤独浸泡的婴儿。
其实我想说的是,以我这么多年的观察,外国人比中国人活得郁闷多了,特别比起斗地主、诈金花、泡空瓶子、打麻将等,每年玩法都推陈出新的成都人,他们几乎就像住在监狱里。荷兰是欧洲较开放的国家,但由于教育程度和历史原因,他们很少与朋友们在一起,好不容易聚一次就当是特别重大的事,提前两周预约不说,见面时候那种做作劲让人受不了。“噢!亲爱的,上帝保佑你,你看上去好极了。”“哇,这样的聚会真让我终生难忘,我会把这张合影寄给我的妈妈”——你瞧,都是闷出来的毛病!
我们的房地产商和设计师们有责任让我们像真正的群居动物一样生活,而不是泡在各自试管里的孤独婴儿。现在的不良倾向是,越号称高尚的住宅就越自觉不自觉地在制造冷漠和距离,恨不得把人与人隔出八百里,彼此用古代的烽火来联络。幸好咱们国家人多地少,否则越有钱的人就会越“变态”了。
比如我那IT哥们现在添了一毛病——他的耳朵可以支楞着动起来,据说是因太盼望有朋友来访,门口稍有风吹草动便竖起耳朵。那天路过上海去他那单价四万的豪宅做客,他无比激动顺便还表演了他的绝技,我冷冷地说:“这可是返祖现象,你本来要‘像人一样地生活’,一不小心却像狗一样地存在了。”哥们没有气得打我,却伤感得一把抱住我,“知我者,鹏哥啊。这几个月,我简直就像生活在聊斋故事里一样冷清啊。”
要多闷有多闷(2)
只要是人,就应该住得有人味。特别是中国人,几千年来都熙熙攘攘惯了,何必学什么格调呢?除非你不想像人一样活着,即使神仙如逍遥子和李秋水那样,天天在巧夺天工的无量山洞练剑谷里猫着,但最后也弄得反目成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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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烦有多烦
小时候住大杂院,一家吃回锅肉全院都闻得到香,这一方面是因为那时猪们并不用添加剂属于自然生长,另一方面在于居住的关系实在紧密。我们院的“胖虾”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每当哪家吃回锅肉,他就端着碗踱到哪家去,顺手夹一片,顺手夹两片,弄得家家都烦他。
我家隔壁一度住着一位曹娘,60多岁了,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吃核桃,再就是半夜起夜坐马桶——这两件事又常常纠缠在一起,构成我在大杂院居住的深刻记忆。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喜欢把装核桃的口袋放在马桶盖上,起夜的时候就先把核桃口袋拿开再蹲点。但有一夜悲剧发生,曹娘可能忘了自己的老习惯,或者一时手滑,全院只听得“哗啦啦”一阵狂响,然后曹娘大呼救命,原来她没有把核桃挪到位就蹲点,人踩到核桃上摔了好大一个跟头。
钟三伯是我们的远亲,由于旧社会时他是成都的侦缉队长,所以自然在新社会就被打倒并踏上一只脚。有一天他奉命在屋子里学习革命文件改造思想,反复念“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由于合辙押韵的原因吧,但也可能精神太紧张,他居然把这句话念反了。我们知道,在那个时候这是可以直接枪毙了的。等我们再见到他时,他的脑袋被打得很像一只大菠萝。
上述三个大杂院的故事都是真实的,总结其原因,就是因为人的居住关系太紧密,人们都住在一个互相可以清晰听到屁臭的院子里,所以钟三伯怎能不被人听见念了反动口号。
虽然上一期我写了“要多闷有多闷”,力举人居关系冷漠的悲哀;但说句实话我很矛盾,要是人们居住关系太紧密是更大的悲哀,你没有隐私没有尊严也不可能有个人的生活习惯,因为在一个透明的环境里,个人习惯将被无情同化。包括做爱。
作家张贤亮写了很多在那个时代的性爱与情爱故事,有的写得比较残忍,有的写得比较美;但统统不够幽默,他没有从人的居住关系来诠注人类精神世界,这可能与那时作家并未碰上大房地产时代有关吧。前苏联有个故事是这样的:作曲家被下放到西伯利亚农场改造,由于他并不属于被镇压的对象,所以还被保留着正常的探亲的权利和生活的基本乐趣,有一天他老婆来看望他,小别胜新婚,自然要做点那事情。但在一个人人监视人人的时代,那个事情是不能被张扬的,怎么办,两口子就边做边喊口号以遮蔽视听,“斯大林同志万岁!伏拉基米尔万岁!英勇的红军战士万岁!啊,啊,啊,啊!……”喊到高潮时刻时,人们当然会觉得两口子声音不对劲,因为那种强弩之末崩溃之极的声音生理正常的人都听过而且都喊过……但在那样一个时代,农场的人们又不敢说,于是纷纷都夸他们两口子思想真进步,对领袖真忠诚。
我说了,人类居住的情形和豪猪类似,远了太寒冷,近了刺扎得肉疼。这个度实在太难以掌握了,总体说来,这将和具体居住者的个性有关。比如说你是芙蓉姐姐,那你太适合住大杂院了,你将有机会每天在大院里真人直播自己的生活细节和隐私,活蹦乱跳的做国色天香S状;如果你是诗人海子,那你只适合住在昌平某仓库改装的房子里,最后孤独地死去。但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凡人,住的地方很难由己愿,都被开发商忽悠着过日子。
我相当不同意“中海名城”的格局,这个外表清新动人的楼盘有两处致命伤,一是日后交通会异常堵塞,二是它几乎就是一个大杂院,上千户人家挤在一个没有隔断的院子里,总有一天它会成为我们小时候大杂院的翻版,特别适合老百姓晚饭后穿着拖鞋剔着牙花出来东家长西家短的,说:“哎呀,昨天晚上我听到陈二娘家又打架了,连茶几都整翻了”,等等。
在这一点上,“置信丽都”就相当人性化,它把整个小区分隔成四个彼此独立的区域,每个区域不超过四幢楼,这有效制止了人流如织的可怕情形;但丽都也有一个败笔,它的C区搞了一个所谓“空中花园”,说穿了就是每家有一个硕大阳台可以种花养鱼,一度让有拨特希望回归大自然的家伙心仪。但问题是,要养花种###可以买别墅,不济也可以买底楼,为什么要搞得11层楼层层都像苗圃专业户,充斥着复合式肥料的臭味不说,还特招蚊子。这种设计违背了阳台的初衷,阳台是用来采拮阳光的,不是用来搞蚊蝇天堂的。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海子有那么美好的理想,但遭遇了那么糟糕的现实。现实是,房产商要么在真空中把你弄得很孤独,要么在人潮里把你弄得很烦躁,你就想像豪猪那样寻找一个合适的距离都不行。
来个“自然醒”
总体说来,人的生活质量是越来越差了。人在刚刚从树枝上下来时,直立着双腿,屈伸着前臂,想吃果子吃果子,想在草地上打个滚就打个滚,两眼澄明无邪,遇到路过的母类人猿就欣喜若狂,鼻翼微歙,情商较高的兴许还噙着双指打个唿哨。
最关键的,那时候人(猿)们有很多的“自然醒”,除非遇上猛兽来犯,他们都可以一觉睡到大中午,两眼睁开时就是花香鸟语,没有心事,没有官司,没有同事之间的猜忌和老板的欺轧,当然也不会有每个月烦人的按揭款子。所以我认为科技进步的功德没有人类想象的那样伟大,我曾经的朋友兼优秀的乐评人张晓舟就有句名言:“科技让我很麻烦”,科学技术可以让我们拥有3G手机、拥有航天飞机、拥有网络迅驰,这一点很牛逼,但也很###,###的是我们没有因为这些科技成果而心情舒畅,反而沉重烦躁无比。比如说远古时代的人类就没有像我这样每周一早晨为交居周刊的专栏而突然惊醒的,编辑高燕总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对睡眼惺忪的我说:“为了广大购房者,你少睡会儿嘛”,其实我知道,广大购房者并不那么待见李承鹏,我们唯一的共同追求可能就是能够经常来个“自然醒”。
我来解释一下所谓“自然醒”,它是作为动物最天然的权利,但成为现代人类后被无情剥夺了。比如说我的朋友,居周刊的策划者老朱,作为滚滚红尘中一粒沽名钓誉的分子,每天早上都是被一阵疯狂的电话铃惊醒的,要么是上司的责骂,要么是下级的求助,要么是银行的催款,要么是女儿的老师要他去趟学校,有一次甚至是“芙蓉姐姐后援团”邀请他去参加网络答辩……老朱很可怜,这个当年有一把齐秦式长发的男人,现在每天起床都会在枕头上发现一大把头发横陈得怵目惊心,然后抹很多的摩斯水在越来越秃的头顶上假装很精神的样子再战红尘。
在现代居住中,更多的是挑剔住房的硬件,但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