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从眼里绕出去,缠在他少年矫健的背影上,魂不守舍,食不甘味。期中考试,邵剑破天荒从班级前十名退到后十名,班主任还未开口,她找到班主任办公室,要求调换座位。理由是:周围都是男同学,我们交往不多,问问题不方便。她那位刚从教育学院进修回来的班主任还很年轻,他含蓄地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学习可不能放松啊。
二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他那亲切温和的笑容,邵剑突然自责不已,每年回老家都路过县城,怎么就没想起去看望看望班主任呢?我美好无比的青春岁月啊!邵剑心底呐喊着。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镀上了粉红色的光芒。
二
秋阳暖暖地照着,微微一丝风。路边,青纱帐已经泛黄,时不时会从里面钻出一个肩扛编织袋的人。袋子满满当当,装的全是玉米棒子。那些没有被掰掉棒子的玉米秆骄傲地挺立着,像一个个威武的大将军,双手叉腰,英姿飒爽。每周周六傍晚回家,周天下午再回学校,这条三十里长的公路,秋天里是邵剑的最爱。田野里散发着清爽宜人的空气,这既不干燥又不特别湿润的北方的秋!天空瓦蓝瓦蓝,终日见不着一朵云彩,小蝇末子聚成片儿在眼前飞舞,是这静谧的乡间仅有的纷乱。下午四五点钟,骑着单车往学校赶,无以言喻的惬意。早晨帮父母割了半天糜子,真累人啊,但邵剑心里高兴。那黄褐色一眼望不到头的糜子比她还高,穗穗饱满,沉甸甸地垂着谦虚的头颅,明媚的阳光下,晶莹透亮的点点露珠悄悄化作烟气散去,在头顶形成一层薄霭。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人身心舒展,让人发自内心地满足。黄昏时分,眼看着太阳一寸寸掉落大山后面,邵剑快到学校了,她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加油站门前,一辆带拖斗的大拖拉机为避开一辆卡车,靠边行驶了一段路,邵剑被逼到柏油路外的土路上,眼看着拖拉机前半截车厢擦自己而过,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好!路边一个小坑,那大拖斗晃悠一下,向自己这边甩过来,她的左脚本能地向拖斗蹬过去,连人带自行车一起摔到了路边的树坑里。尖声大叫让司机意识到出了事,他马上停车救人。邵剑左腿膝盖以下立刻肿了起来,试一试根本站不起来,看来只好送医院了。第二天,班里大多数同学闻讯而来探望,子文跟一大拨人同来,表现得很矜持,总共说了一句话:恐怕得住半个月吧?
这多少让邵剑有点失望。与他的交情,真如身边亲近好友们所嘲笑的,眉目传情、眉来眼去一场而已,断续交往,若即若离,七年时间说过的话总共未超出二十句。我可悲可叹的初恋!回想往事,邵剑禁不住苦笑一声。朱兆与毛宗远结伴而来,邵剑谈笑自如,全没了子文在场时的拘谨与心神不定。隔日,朱兆从女生宿舍将邵剑的被褥打包背到了医院,累得气喘吁吁。朱兆勉强一米六的个头,精瘦精瘦,真难为他了。医院床铺上啥都不缺,天又不冷,根本用不着再加被褥。邵剑被他这纯朴的关怀所感动,说了几句表达谢意的客气话。朱兆本来就容易脸红,累,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一瞬间脸红得比国旗还要深重。彩虹正好也在医院陪邵剑,回去后,十六开日记本上写了足有五页,全是醋海翻波的话。这是好久以后,丫丫生病呆在宿舍时,从她和彩虹合铺的通铺床底下发现了,翻出来给邵剑看的。
邵剑所在的学校面向全县招生,大多数学生住校。学校提供的宿舍免费居住,面积与教室一样大,两排大通铺,总共能睡四十来个人。没有管理员,没有人管,全凭学生自己管理自己。男生人多,可以分得一间班级宿舍;女生人少,学校分定哪几个班女生住这一间,同学之间只好互相让让,每人分得一尺,两人合铺,刚好能占一张单人床的地盘。挤吧!挤在一起暖和。冬天不用生炉子,还行;夏天可就难熬了:热暂且不说,皮肤病、虱子,可以从通铺这头直传到那头。有十来个自己做饭的,煤油炉燃烧过后的油烟,炒菜形成的油烟、油味,久久不散。因为窗子都无法打开,只能通过一道门。下晚自习熄灯后,勤学的人点煤油灯学半夜,又是油灯烟火。偶一失眠,但闻磨牙扯呼噜放屁热闹非凡;有不幸者,遇上青春精力旺盛同床,自得其乐颇有动静,也只能忍气吞声,背后对好友咬牙切齿一番,到底异梦同床还得维持长远。省城有记者来采访,向状元县的莘莘学子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佩服!从秋天到第二年的夏天,只吃一种蔬菜——洋芋。后来有人打趣,说:知道状元县的学生为什么学得那么好?答:因为他们终年吃洋芋,而洋芋富含各种维生素矿物质,营养丰富,吃了能增强脑力,促人聪明,属益智食品。实际上,离家近的,还能每周回家改善一下生活。离家远的,多数人终年只在食堂大灶上吃白水煮面:端回宿舍倒几滴清油,放一撮盐;或者,就一点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啃一个学校食堂发黄的馒头。真正能吃上洋芋的,仅有那少数自己做饭的人。
邵剑离家近,每周能回一次,很是幸福。但现在住在医院里,不能走路,还需要因家里农活忙,不得已辍学的妹妹来照顾,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每回上厕所,伏在比自己矮小的妹妹背上来来去去,她就忍不住两眼发酸,自责没有更加有效地利用学习时间,也自责曾经为子文的分心。然而,自责归自责,她还是管不住自己地会想起子文,也无法静下心来看书学习。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估算着学校该到课外活动时间,她就忍不住总是朝窗外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一次,她似乎看见那个人在窗口窥探一下,一闪身又不见了。邵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为这似真似幻的一瞬幸福了整整三天。朱兆和毛宗远又来了,问候病情,劝慰她别急,再说一说班里发生的趣事儿。丫丫和彩虹也来了,气氛热闹了许多,因为有丫丫在,她漂亮、活泼、能说会道,比邵剑和彩虹这两盘上不了席的狗肉强多了。大家谈笑了一会儿,赶去上晚自修了。邵剑感受着满溢病室的阳光,眼睛不知觉中已投向窗外:薄薄的云散布在高天,灰蓝淡远;几只鸽子盘旋渐高,寂寥的哨声萦绕在耳际;温和的阳光抚摸着满树金灿灿的槐树叶,那槐叶鲜艳、充实,似饱满欲坠的金黄的谷穗。多么美好啊!
终于如子文所预言,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邵剑才能下地走路。出院那一天,也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丫丫、彩虹、刘雯几个人,将邵剑搁在自行车后座上推回校园。傍晚的阳光柔和、宁静,但毕竟秋意已深,光线照在身上已感觉不到温暖所在;过道两旁的青杨树几乎掉尽了叶子,挺直腰杆站立着,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通往宿舍的小道上,邵剑远远看见子文在教室门前打羽毛球,林霞跟他对打,快乐地高声尖叫着,指斥着什么。子文面向宿舍这边,看见她们一行人,似乎怔了一下,没接住球。邵剑心里慌乱:我真的不期望什么,与他本就没有开始,还是忘了吧。
子文的哥嫂在外地工作,子文上高二后,嫂子给他包装一番:浅蓝色牛仔裤,淡烟色夹克。虽只有一套,但站在这些乡下孩子为主的班级里,已然鹤立鸡群。子文个头不高,一米六五左右,但他长相英俊,棱角分明的脸,高挺的鼻子,薄而紧闭的嘴唇,是那种让邵剑着迷的高贵型。再加上他学习成绩优秀,政治课的主观阐释题高瞻远瞩、条理清晰,经常被老师当作范例在班级传播,所以,在文科班,子文很受女孩子欢迎。邵剑长得矮胖,性格又比较内向,从不主动跟他搭言。出院后回去上课,座位有了调整,她又坐在了子文后侧。命运哪!彩虹与她同桌,在教室和平友好,回宿舍就成了刺猬。午睡起来,邵剑洗把脸,她就在一旁嚷嚷:邵剑,脸洗那么漂亮干啥呀?邵剑,少擦点油,够白了。其实,邵剑的皮肤黄中泛黑,与她相比,只是眼睛好看一点而已。学生时代,邵剑的优势在于学习成绩,这一点彩虹心知肚明。邵剑知道她还惦记着朱兆背被褥那事,又不能当众戳穿她,只好忍一忍算了。上数学课,子文趁老师板书的空儿,侧脸向邵剑抛来一瞟,那么专注,那么深情,那么肆无忌惮。邵剑心旌神摇,“忘了他”的誓言早忘了个干净,情不自禁回他多情的一眸。跟子文同座的男孩是个回民,可能无意中迎着过邵剑的眼波,他频频侧转脑袋看邵剑。数学老师训他:不认真听讲,隔靴搔痒,你真无自知之明。全班莫明所以,邵剑和子文低了头,羞愧地微笑,算是给数学老师的回应。
不久,班里座位调整,邵剑坐在门口靠窗第一座,子文坐到了后面,第五座。相隔太遥远了!窗玻璃用白纸贴住了,看不到外面,邵剑抠破指甲盖那么大一块,等子文走出教室门,就从那一点亮光中窥视他,直到他不见踪影。后来,这个秘密不知怎么被子文发现了,于是,出门后他便转身一百八十度,扫一眼那块玻璃,然后潇洒自如地离去。班里每两周出一期手抄报,大多数同学都是自己创作,子文写了一篇标题为《乡梦》的小说,其中写到十七八岁少男少女恋爱钻麦草垛的情节,邵剑在他的小报下方毫不客气地评论:小小年纪就去钻麦草垛,这个乡梦是否被魇住了?子文马上又出一张小报挂在上边,以“人之常情”为据,辩驳得头头是道。然后,与邵剑四目相对时,露出狡黠的得意的微笑。那些日子,邵剑真是神魂颠倒了。
林霞跟刘雯性格相似,脾气投合,一时间关系很铁。刘雯租房住在校外,一日,她生病没来上课。课外活动时,邵剑跟丫丫、彩虹几个人结伴探望,进门一看,炕角还坐着一人——季军。看样子,下午他就没去上课,一直在陪着刘雯。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刘雯毕竟开朗,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