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她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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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她的旅程-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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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生活的地方叫戴城,我曾经写过这座城市,这是一个衰老的县级市,介于南京和上海之间,有几千年的历史。该市最高的建筑是几座明朝的古塔,它们戳在市中心,未经修缮,摇摇欲坠,听说有人半夜爬上古塔,从墙壁里挖出了舍利子,非常值钱。我们都不知道舍利子是什么,后来我哥们杨一说,舍利子就是和尚的骨灰,而且是有道高僧。我们听了很害怕,挖什么不好,非要挖些骨灰呢。   

  那一年我还在读技校。其实技校也不错,那时候的大学生占总人口的2%,非常金贵,剩下98%的人们总不能听任自己成为文盲,哪怕出于自尊也得稍微读几年书吧。技校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这得看你把自己当成2%还是98%,心态会很不一样。后来我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她是本科生,他爹差点杀了我,当着我的面对自己女儿说:“别忘了你是2%!”这说明他的心态很不好。   

  我们家族里的DNA很特别,专门出产轻型知识分子,比如说科长啦,工会主席啦,医师啦,助理工程师啦,小学老师啦。这些人在知识分子中应该算是底层吧,也谈不上很光彩,可是他们就有资格瞧不起工农兵。一个轻型知识分子在九十年代初的戴城,还是很受人尊重的。工农兵当然是傻逼,这人人都知道。亲戚们听说我读了个技校,将来铁定做工人,情绪非常激动,他们说:“老二怎么教育的小孩?”老二就是我爸爸,他排行第二。我爸爸非常羞愧。当时只有我三婶对我表示出了莫大的同情,我三婶是毛纺厂食堂里炒菜的,她是我们家唯一的工人编制。我三叔是该厂的工会主席,本来他也可以像哥哥们一样娶个干部编制的女人回家,可惜他是个瘸子,那就只能跟炒菜的配对了。   

  三叔对我意见很大,说我懒惰,粗野,狡诈,道德品质很可疑。他训斥我的时候,就会举起自己那条瘸腿,好像举着个奖杯,说:“你要像我一样,身残志不残。”我心想,去你妈的,老子身上哪个地方残废了?那一年,我他妈简直是一个会走路的电话机,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拎起来嚷一通,很没劲。   

  十八岁那年,我技校读到三年级,马上就要去工厂实习了。我读的是仪表维修专业,不好意思,我一个表都不会修,这不能怪我,其实我们学校的老师也不会修仪表,维修专业是请了一个化工厂的技工来给我们上课,该技工讲话时嘴里像含了个机巴,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他在黑板上写出来的字好像是甲骨文,我们看不懂,也懒得看。这个老技工最拿手的是偷窥女生,夏天的时候,他讲课喜欢在教室里走,走着走着就停在某个女生旁边,装模作样地念着书,眼睛看的是女生的低胸衬衫,有时候太投入了,会把唾沫星子喷到女生的胸口。我们建议他躺在地上上课,这样就可以看见女生的底裤了。此人非常讨厌,后来几个女生叫了外校的一伙流氓,在学校门口揍了他一顿,把他门牙打下来四个,他就再也不敢来上课了,这门课也就没人教了。   

  我那个学校叫“戴城化工技校”,简称“化技”,本校的女生被称为化技女,男生化技男。不要觉得是羞辱,所有的技校都是技男技女。   

  这学校真不是一般的寒酸,统共只有一幢楼房,两层高,楼下是教室,楼上是办公室。六间教室,一年级和二年级八个班的学生只能轮番上课,读到三年级就直接送到工厂里去实习,找不到实习单位就在家睡觉,搞得像山区小学一样。该校没有操场,体育老师倒有三个。起初我也奇怪,怎么这个破学校竟然会有这么多老师?后来才知道,化工技校隶属戴城化工系统,很多化工厂的干部都情愿调到这里来教书,图清闲,福利也不错,每年还有寒暑假,这待遇都快赶上加拿大了。该校有两个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三个,物理老师三个,政治老师四个,机械制图老师五个,化学老师那简直满天飞,大概有八个,还有校长、副校长、党委、教导主任、班级辅导员、团支书、总务科、财务科、保卫科……这帮人坐满了整个二楼。不客气地说,要是我们逃课稍微勤快一点,该校的老师数量就会超过学生。         

§虹§桥§书§吧§。  

第4节:技校(2)         

  由于教室不够用,八个班级就得轮换上课,具体的办法是:六个班级上文化课,另外两个班级就上体育课,到大街上去跑步,跑完之后再轮换。跑步的时候我们必须背着书包。这简直太扎眼了,一百来个学生背着书包在街上跑,他们中间有穿高跟鞋的,有穿太子裤的,有长头发男生,有板寸头女生。为了耍酷,我们都把双手抄在裤兜里跑步,嘴里叼着香烟,沿途骂娘,顺带偷东西。群众看见我们冲过来,都会惊慌失措地让路,小贩更是鼠窜而去。说实话,我们当时绝对比现在的城管更嚣张。   

  化工技校沿河而建,那栋教学楼是五十年代的房子,红砖砌成,外墙有很多弹坑。这是我能感受到的历史。有个老师告诉我,武斗那年,这里是桥头堡,两派人隔着河对打,子弹横飞,还有人半夜泅水过来偷袭,这边就用带钩子的竹篙往水里扎,把一个大活人像鳟鱼一样钓起来,然后用钢钎照着俘虏的肛门里猛戳。钢钎从肛门进去,从嘴巴里出来,够牛逼吧?我们听得毛骨悚然,虽然也经常打架,用砖头砍来砍去,但想象不出肛门被捅穿是什么滋味。   

  那些弹坑,那些被捅穿了屁眼的年轻人,大概就是这所学校的恶咒,硬生生把我们都诅咒成了社会渣滓。我们学校的男老师很多都患有痔疮,女老师痔疮少点,也免不了有口疮。他们说这是冤魂在报复。   

  学校紧靠着的河,就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它是交通运输线,同时也是戴城的护城河。后来我才知道,京杭大运河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迹,为了挖这条河曾经死过很多人。我一直以为戴城是一座平庸的城市,化工技校是一所操蛋的学校,没想到它们竟然与奇迹毗邻,而我本人竟没有从这奇迹中沾染到丝毫的灵气。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骑着自行车到学校去拿成绩单,路上和两个赤膊少年撞了一下,他们把我从车上拽下来,抡开四个拳头照着我脑袋上乱捶,我招架不住,弃车而逃。这两个人体格粗壮,但跑不过我。我徒步来到学校,头发蓬乱,脸上沾满鼻血,身上的汗衫已经被撕成一条一条。这形象非常唬人,跑进教室,同学都笑翻了。   

  我迟到了。校长正在广播里说:暑假就要来啦,你们这些技校生,也不用考大学,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这就容易滋长出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打架斗殴迟到早退旷课早恋,都是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暑假里没人管你们,要注意杜绝这种倾向,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班主任指着我鼻子说:“路小路,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站到门口去!”我心里很想不通,我这个穷光蛋,唯一的财产是我那辆自行车,刚才还弄丢了,我怎么成了资产阶级?   

  我们那位班主任很神奇,五七年的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去劳动,起先他还很牛逼,对人民民主专政表示不满,后来到了文革,判了他十年徒刑,不知怎么的还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枪,这下子彻底服气。他被抓进去的时候还是艾森豪威尔总统时代,放出来的时候尼克松都已经下台了。关了二十来年,挨了枪子儿,他总算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凡事都要跟着领导走;第二,当年打他的那群小伙子与如今的技校学生一样,全都是资产阶级自由化!   

  挨过枪子儿坐过牢的人,本来应该是牛逼的,可惜班主任仅仅是把牛逼耍在我们头上。他是东北人,平反以后,他来到戴城,我们这座瘟山瘟水的城市非常适合他这个老窦娥疗养身心。领导上还给他配了个老婆,是个非常剽悍的苏北大妈,带着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苏北大妈听不懂东北话,班主任听不懂苏北话,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交流的。这位苏北大妈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要在班主任身上发泄。更可怕的是,她一来劲,她的三个儿子也会跟着犯病,其症状就是揍我们班主任,打得老头满屋子乱窜。他们把老头擒住以后,按在床上狂揍,他们憎恨他犹如汉武帝憎恨司马迁,打的都是要害部位,老头都不好意思亮出来给别人看,挨打之后,他就会叉着两条腿来上班,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身边有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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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技校(3)         

  我们也恨他,但我们不能揍他,一个技校生妄图揍班主任,那是认错了时代,毕竟是九一年了,不是六六年。认错了时代的人,比生错了时代还可悲。假如恨一个人,就照着他脑后一棍来解决问题,那样的时代也太没意思了,我怀疑会是我自己首先被人敲死,而不是我去敲死别人。   

  那天我心情不错,拿到成绩单,我就升三年级,过了暑假到工厂去实习,我从此跟班主任没有任何关系。我在教室门口站着,走廊里有风,还挺凉快。有几个女生对着我挤眉弄眼,我都懒得去搭理她们,这并非因为我不解风情,而是她们太难看了。我们技校的女生本来就很少,和男生的比例是一比十,其中有几个好看的女生,早就被学生干部泡过了,或长期霸占,或轮番使用。剩下我们这些社会渣滓,留给我们的女生也是人间糟粕,没意思。我们虽然渣滓,但长得都很帅,不能把后半生交到这几个丑丫头手里。   

  我还是喜欢那种安静的、清纯的女孩儿。活在世界上没什么乐趣,又不能把戴城改造成巴黎,只能期望女孩儿能弥补这种悲伤了。   

  直到中午,校长才把他的发言说完,这个话痨,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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