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催开了沙原上第一批稀稀疏疏的花苞,耀眼的阳光迅速融化着残存的积雪。狩猎进入第三天,天空突然阴暗起来。一股寒风从北方的钦察草原②袭来,顿时搅起了漫天风雪。
扎阑丁跨一匹暴烈的乌骓,追逐着一只受伤的母黄羊,不知不觉将陪伴他的骑手们甩在后面。他看到,那只黄羊一面一瘸一拐地逃窜着,一面支起耳朵不时回过头来瞅一瞅。猎物眼看就要到手,谁知那黄羊弯角一抖,又向草原飞驰而去。汗不禁怒火中烧,催动大汗淋漓的坐骑;瞄住前面忽隐忽现的黄羊那黑色尾巴,紧迫不舍。
最后,黄羊终于被汗一箭射死,垂挂在马鞍子上。于此同时,暴风雪越刮越猛,道路被雪掩盖。扎阑丁到这时才醒悟到:他迷路了;如果暴风雪再持续几天,他可能会被冻死。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牵着马,顶风走去。夜幕逐渐降临了。汗费尽气力打开马被,披到马背上,自己蹲在地上,就这样顶风冒雪熬了一夜。
第二天旭日东升时,风雪才平息下来。雪开始融化了,雪水在沙丘间汇成了小溪。扎阑丁向远处望去,发现了一座用树枝和骨头垛成的高高的路标。在路标旁边他望到了一条道路——浩瀚如海的沙原中唯一的一条道路。他骑上马向那条道路走去。顺着那条路,他终于在沙丘之间一道泥土谷地中找到四座破破烂烂、烟熏火燎的帐篷。
一位上了年纪的突厥蛮③游牧民在一片犬吠声中从帐篷中走出来。他手抓披在肩上的羊皮上衣,庄重从容地走到骑马人跟前,殷勤礼貌地拉了拉马缰。
“尊贵的骑士老爷,倘若不嫌敝舍寒酸,恳请你进去小憩一番!”老人说道。他不禁为客人的豪华装束所惊异:上身着一件质地优良的上衣,下面穿一件大红厚绸子缝成的灯笼裤。那匹乌骓更为罕见,只有算端④才配骑用。
“萨里亚姆!你有燕麦吗?我可以付给你双倍的价钱。”
“不毛之地粮草胜于金钱。不过对于稀客来说,我愿意满足一切要求。你的马不必喂燕麦,我有精小麦……”
旁边一座帐篷里传出声声手磨声,那是妇女们在磨小麦。
“喂,你们快出来!把马牵走!”
从帐篷里跑出两名妇女。她们身穿遮住脚跟的长袍子,胸挂叮当作响的银饰物和银币,头罩半透明的头巾,头巾一角将脸部掩盖起来。两名妇女走到马头两侧,抓住缰绳,将马牵走。汗走进帐篷。帐篷里暖气扑人。地当中生着一堆篝火,燃烧的树根冒着油脂。帐壁下毡子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那个人胡须漆黑,面色苍白,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离死不远的样子。他呼吸紧一下慢一下,看来在他虚弱无力的肉体中生与死正在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垂死之人的脚边坐着一位蓄着大胡子的托钵僧。他头戴高高的尖顶帽,帽子上挽着一圈白布带——那是哈吉⑤的标志。他半裸着的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长袍上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
“萨里亚姆…阿来科姆!”扎阑丁打了一声招呼,便贴着垂死者坐在毡子上。一个头戴面纱、遮着前额的女奴爬起来,替汗脱下脚上那双湿漉漉的靴子。扎阑丁自己动手解下挂着腰刀的皮带,放在身旁。
“你是什么人?”他向托钵僧问道,“看你的装束,你必定到过遥远的地方吧?”
“我云游四方,想在谎言之海中寻求真理之岛……”
“你是何方人士,现在要到哪里?”
“我叫哈吉·拉希姆,又因为我在巴格达求过学,人们也叫我巴格达迪。我的老师是一些品德完美、心胸宽广、知识渊博的人。我研究过许多门学问,阅读过许多阿拉伯文的、突厥文的、波斯文的以及用古老的巴列维文写成的史书。不过,我的幼年时代除了懊悔和罪过之外,一无所获……”
扎阑丁狐疑地皱了皱眉头:
“你到底要到哪里去?有何目的?”
“我要漫游这五洋环绕的平坦大地,我要遍访城市、绿洲和沙漠,我要寻求胸怀不可遏止的伟大抱负之火的人们。我想目睹非凡的事件,我想拜见真正的英雄和遵守教义者。眼下,我打算去玉龙杰赤。人们都说,那是花拉子模国和全世界最美丽最富庶的城市。人们说,在玉龙杰赤我既可以结识博学多才的圣哲,也可以见到技术精湛、以伟大艺术典范将这座城市装点一新的匠人……”
“你想结识以其剑锋在战场上建立丰功伟绩的英雄吗?”扎阑丁问道。而后略一沉思,他又问道:“你会用炽热的诗行描写英雄的丰功伟绩吗?你的诗歌会让青年男女们传唱不衰吗?你的诗篇会感染那些在战场上拼杀的英勇骑士以及行将入土的老人吗?”
托钵僧吟诗回答道:
“鲁杰吉⑥作诗固然出众超群,
我与他相比,也毫不逊色。
他双目失明,尚可名震遐迩,
我篝火旁放歌,敢说没有听客……”
这时,主人将汗猎获的那只黄羊拖进帐篷。黄羊已经剥去皮子、掏掉内脏。
“我想割下一些肉让女人们为你做顿晚餐,不知意下如何?”
“大家都吃!统统吃掉!”扎阑丁回答道,“我不是伯克⑦手下的狩猎人。我自己就是伯克,是伯克的儿子。我无须向主子进贡猎物……”他说着从刀鞘中拔出短剑,从黄羊背部割下几条嫩肉,插到铁条上,伸进篝火烤起来。
主人将黄羊交给女人们之后,便在客人身边坐下来。他摸着胡须,问了几句客气话:
“身体如何?身上有劲吧?暖和过来了吗?双亲都好吧?”
汗遵照习俗,也同样问询了几句,而后打探道:
“恕我冒昧一句:此处是谁家的帐篷,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帐篷,离通向涅萨⑧城的商道只有一昼夜的路程。我是大漠中的一个普通游牧民。人们都叫我科尔库德…却班⑨。”
帐篷外狺狺不已的牧羊犬突然狂吠起来。喊叫声、抽泣声、号哭声继之而起。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最后平静下来。传来一声吆喝:
“帐篷里有人吗?科尔库德…却班,你回话呀!”
3 草原骑士
老人起身走出帐篷。帐篷外隐隐约约传来对话声。
“他怎么跑到这儿来啦?”只听得骑马而来的人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问道,“莫非想找死不成?”
“他们三个都是我的客人。”
“哼,我倒要让他们瞧瞧,安拉①给他们安排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
“你千万别动他们——你这五个虏囚又是从哪儿弄到的?”
“这是五个有经验的匠人,他们有的是铜匠,有的是火器匠。他们跟一个商队一块儿行路。我正想给这个商队‘刮胡子’,谁料想晒依陀内②不知从哪儿派来二百骑士帮一个耀武扬威的伯克围猎黄羊,害得我只好把骆驼丢开手,连拉骆驼的人也乘机跑散了,最后抓住的只有这五个匠人。眼下我想把他们弄到马鲁③,卖个好价钱。”
“愿安拉保佑你!”
然后,主人陪来人一起走进帐篷。
这位新来的客人年纪不大,个头很高,方肩细腰;侧面挂着一个用上等山羊皮制成的剑鞘,剑鞘中插一把长长的利剑; 穿一双骆驼皮鞣制而成的黄色细高跟皮靴; 戴一顶高高的绵羊皮帽子;穿一件式样特殊的黑色农民上衣——这身打扮说明,他是一个突厥蛮人。他脸色黝黑,颧骨高耸,神色坚毅,更可以证明他是个地道的突厥蛮人。
“到篝火旁来坐吧!”主人邀请道。
但是来客并没有到毡子上落座,而是依旧站在帐篷门口。他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一只夜猫子。
“你是谁呀?”扎阑丁问了一句,连眼皮儿也没有撩。
“一个草原上的人……”
“是游牧民还是干别的营生的?”
“我是给驼队商人‘刮胡子’的……”
这样的回话方式,照草原上相传的风俗来说是粗鲁无礼的。草原上的人们在篝火旁遇到生人,哪怕对方衣着褴褛,也都平等相待,互相殷勤致问:身体安好吧,畜群兴旺吧,旅途平顺吧。这个突厥蛮人看样子是在找碴呢。
扎阑丁瞟了他一眼,又垂下眼来,只有嘴角隐约抽动了一下。一位尊贵的汗难道还值得和这么一个出入沙漠的普通游牧民发生口角吗?
“主人说,你在打听去玉龙杰赤的路。我可以送你一程,”突厥蛮人沉默片刻,开口说道。
扎阑丁本人虽然孔武有力,可他的坐骑却疲累不堪。呆在这里,他可以平安无事,可以受到做客习俗的保护。一旦上路,这个突厥蛮人就会像不久前他追击黄羊那样去追击他。想到这里,汗便回答道:
“此刻我还不打算去玉龙杰赤。”
“那么这个哼哼呀呀的即将告别悲惨人世者,又是什么人呢?”
“是个被强盗刺伤的人,”托钵僧说,“这很可能是亡命徒哈拉…孔恰尔干的好事。据说,那只沙漠中的老虎对谁也不肯饶恕。”
“照你这么说,别人就不会抢夺哈拉…孔恰尔的财产了?”
托钵僧回答说:
“我是一颗被漂泊之风在草原上驱赶着的空果壳,你的问题我怎么能答得上呢?”
“哈拉…孔恰尔住在饮水缺乏、人迹罕至的盐土地带。他像潜游在沙漠中的蜥蜴或者滑行在苇草中的蟒蛇而让人无法捉摸。谁也捕捉不到他的行踪,他却可以随处出没。”
“谁杀人越货,谁没有好下场: 他的脑袋必将高高地插在玉龙杰赤城墙上的木桩尖上,”扎阑丁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翻动插着黄羊肉块的铁条。
“哈拉…孔恰尔是追踪恶棍的黑影,”突厥蛮人接着说道。
“哈拉…孔恰尔是复仇的匕首,愤怒的长矛,雪耻的利剑。现在,哈拉…孔恰尔只有只身一人,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兄弟。将来有一天他一旦身亡,他帐篷所在地也会变成一片空地。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