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杂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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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杂货店-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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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洙,苏星。转过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细,若有若无的一丝悬在天边,就像一缕清冷的雾气。

  苏星站在阳台上,手里捧着那只连理壶。

  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得如同一颗珍珠,茶水微微地溢开清香,混在花香里,在侧侧轻寒的春风里,手心的温暖一直沁入心里。

  只是心里,总有凉凉的一团,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侯洙走到楼下,站住。

  他从小路彼端走来时,苏星就看见他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扬脸望着月亮。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这样子的。

  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

  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红人,自住一座小楼,暮色降临,她便坐在楼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着,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

  他却也不说话,只在楼下静静地望着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便见他的一双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闪亮。

  “干嘛?”她讪讪地,到底还是她先开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便忍不住脸热心跳。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什么都好看。”

  心里便一阵窃喜。那时她深信他的话,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挚。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针一样戳在心头,痛不堪言。

  “你来干什么?”她问。

  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他却听见了。

  “来看看你。”他说。

  他的声音也不响,可是她也听见了。

  他又问:“我上楼去,行吗?”

  她默然良久,说:“你想上来,就上来吧。”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上来,苏星打开房门,却没有打开防盗门。

  他也不要求开门,两个人便隔着门说话。

  侯洙说:“昨天我回去,还是数了一下你给我的钱,结果发现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经心地说,“那一定是我数错了。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屋里的光线亮,楼道里的光线暗,她的脸庞模模糊糊的,却依然美得惊人,就如同雾气笼罩的一支曼陀罗。

  他说:“我本来是想来还钱的,可是路上我把钱花了。”

  苏星忍不住轻笑:“那你来干什么?”

  侯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明天再来还你,好不好?”

  苏星望着他,即便换了人世,那人眼里的执着还是没变,心里便泛起一丝酸楚。

  宿命已定。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一定要来?”

  侯洙点点头。

  她笑了笑,“那你就来吧。”

  苏星到裁缝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缝店,就在那条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白天是商业街。

  旗袍是大红的,大红锦缎,轻轻一抖,便在阳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泽。

  裁缝问:“要做新娘了?”

  苏星怔了一会儿。

  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缝乐呵呵地说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

  “恭喜啊,这回脱身火坑了!”

  “恭喜啊,姐姐就该飞上枝头!”

  “恭喜啊……”

  那些欢笑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回响,倒像阴毒的火,一点点噬着人的心。

  手里的大红旗袍似是越来越艳,陡地张满了整个天地间,像火,也像血,无边无际,将一个渺小的人儿困在其中,逃不脱,挣不开……


  第4节:旗袍


  “咦?”冷不丁,有人欢叫一声,“原来是你!”

  漫无边际的红,蓦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苏星回过头,原来是那古董店的年轻女子。

  “好漂亮的旗袍!”她欣喜地赞,“你皮肤这样白,一定很衬。”

  苏星无力地回答:“谢谢。”她还不曾彻底从亦真亦幻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脱开了去。

  “那连理壶还好吧?”女子忽然问。

  苏星微微地一怔,总觉得她问这话别有用意。

  “好,很好。”

  “真是一只好壶呢。”女子又说,“如果有陈曼生的印鉴,那就价值连城,可是没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壶。人世间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亲眼见的、亲耳听的,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有些见不到证据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这壶吧,是不是只好壶,还得你自己有个定断。”

  苏星呆呆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时,女子已经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门口,却只见黯淡的斜阳,静静地照着空荡荡的小街。

  苏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觉,夜来伏案。

  所以,侯洙也只得每天入夜来找她。

  那五百块钱,当了一个礼拜的借口,一个礼拜之后,他便也不再找什么借口,依旧日日来访。也不知他这一世以什么谋生,接连一个月,天黑下来便准时到,倒像上班一样。

  他来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有时苏星写作,连话也不跟他说,他也不打扰,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旁边,也许手里拿一本书,但苏星从眼角打量,大多时候,他并不在看。

  他总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转睛。眼神里有很多内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迷惑,更多的还是依恋。

  这样专注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犹豫。

  可每当这种时候,恨意便像潮水一般涌起,心又硬起来。

  这天,苏星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她正坐在窗边,这时已经是暮春,窗子大开着。将满的月在她脑后,莹白的一轮,映着她的脸庞,仿佛也泛着淡银色的光泽,虽然美,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味道。

  “以前我写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这一个不同。”她微微侧过脸来,“你想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侯洙点了一下头。

  “我要写一个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里的连理壶,“她的名字叫绛彤。”

  思绪有些乱,她停下来。

  侯洙忽然笑笑说:“那么她若有一个情人,就该叫子安了?”

  苏星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脸上却笑得明媚,像个被识破小诡计的孩子,“对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灵感,正是从这壶上来的呢。”

  侯洙没有说话,她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绛彤那时,是乾隆年间的名妓,那既是一个太平盛事,人物风流,绛彤也很有些际遇,慢慢地便眼高于顶,倒把自己看得跟个侯门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阵苦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叫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一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侯洙忽然说道:“她一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气,也有一舞倾城的姿容。她那时,喜欢穿大红的绸衣,因为爱这喜色,欢场已经诸多辛酸,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日日穿着大红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马的贵介,掷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那时,日日欢歌,也觉得平常。

  直到遇见他。

  “子安那时候是个公子,他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姓富察……”

  苏星叹口气,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没有忌惮的,连鸨儿都婉转地劝过,但一见他温柔的神情,便什么也不顾了。

  “那怎么呢?”她对着鸨儿半蛮横半撒娇,“将他拒之门外?”

  谁敢?谁敢将富察公子拒之门外。

  有富察公子在,别的客也不必接了。于是,便有双宿双飞的日子,花前对斟,月下吟章,仿佛称心如意。

  她从来未曾提过要他娶她。

  不愿提,不愿叫他觉得她别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实那一个名分,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她富有积蓄,待到年迈,宁可效法鸨儿,在八大胡同寻个安身处,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顺目。

  但他不肯。

  他总是很固执,再三坚持。那时年少,也就答应了——

  “绛彤那时,满心地信任子安,他说爱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说花轿来迎,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里闪动异样的光芒,“后来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与她相约,来迎娶的日子。”

  “结果,他践约了没有?”

  “结果……”她说不下去。

  恨意一点点地积起来,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也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说。

  说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决心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让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说:“你走吧。”

  侯洙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手扶着门说:“我明天再来,你把这故事讲完吧?”

  苏星怔愣了许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慢慢地走远,苏星的心里便怅然若失起来。



  第5节:丝帕


  一个人坐在窗边,已经有一点暑气,入夜不散,燠热便仿佛一直闷到胸口,呼吸不畅。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条树影摇曳的小径,渐渐行远的人影。

  他的脚步,似乎很是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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