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姐笑笑坐下。
“你也念电子工程?”
“量子力学。”
“难吗?”
“文学艺术那些才需无中生有,少一分想像及创造力都不行,做科学不外去求证已经存在的各种现象,不算困难。”
很少女孩子懂得那样清澈地分析事情。
“来了多久?”
“一年多。”
“家人都在这里?”
“父母已经不在,只有一个姐姐,住加州。”
呵,身世与展航有点相似,他不由得问:“是意外吗?”
“有无听过泛美800班机?”
“哎呀。”
“到今日还不相信是事实。”
“我太明白感受。”
黄笔臻已经改变话题:“这里校风大异,我觉得很难适应。”
展航同情她:“请讲出困难。”
“太自由散漫,无所适从,一切资料都得往图书馆里找,师生之间嘻嘻哈哈,毫无尊卑。”
展航没料到她是个小古董,不禁好笑。
“是,这边是不兴鞭笞学生。至于功课,你可以写半张纸交差,亦可宇宙无限,著书立论。”
“哇。”
这时里边有人叫:“臻,臻,你在哪里?”
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住哪里?”
“宿舍。”
“家母擅烹饪,又好客,闲时请到我家来摄取营养。”
“多谢你的邀请。”
她匆匆走了。
展航隔很久才回到自己房里。
睡到半夜,被伟谦推醒。
“什么事?”展航睡眼惺忪,“有事明天再说。”
伟谦说:“我刚接到母亲电话。”
“啊,伯母怎么样?”展航立刻清醒。
“不是她,是我叔父李举海,他在昆士兰以西回归现海峡潜水时失踪。”
展航的瞌睡虫全部被赶跑。
“他于前日与众友出海潜水,自麦基港出发。黄昏归队时,独他一人失踪。”
展航睁大双眼。
“拯救队搜索了三十多个小时,并无所获。大海捞针,恐怕已凶多吉少。”
两人静坐一会,伟谦又说:“据说叔父有部分遗产留给侄子。”
“那就是你了。”
“是,当可解窘,不过,我仍然希望他活着。”
展航用手抹一抹脸:“他这人如此放肆嚣张,胡作妄为,也不枉一生。”
于太太也起来了,问两个年轻人:“什么事?”
伟谦视于太太为半个母亲一样,轻轻走近,絮絮把事情告诉她。
她听完了,不出声,有一点点激动,终于抬起头说:“我去做咖啡。”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过了几日,展航看见母亲在花园种郁金香球茎。
他出去帮她。
“埋深一点,否则松鼠会挖出当晚餐。”
展航挥着汗说:“许久不见英先生来访。”
“他对我失望。”于太太微笑。
“的确伤了他自尊心。”
“展翘也许回来过新年。”
“呵,你可有得忙了,先得替她张罗冬衣,让她同你睡吧。”
“伟谦将去出席丧礼。”
终于找到遗体。
“大堡礁有鲨鱼。”
其余的情况也就不消细说。
于太太说:“伟谦继承了一笔遗产,足够他独立生活以及将来创业。”
“我真替他高兴。”
“伟谦苦尽甘来。”
这种形容词只有母亲们才会想得到,可是又贴切非常。
晚上,伟谦说:“展航,请你陪我到达尔文去一趟。”
“为什么?”
“壮胆。”他说得很坦白。
展航讶异:“你怕吗?”
“有一点。”
“我只能去三天。”
伟谦答:“我也是。”
展航陪他出发,他不是去参加仪式,他特地走这一趟是为着找一个人。
也许,看在往日情谊,她会出现。
可是,场面异常凄清,总共只有他们两个年轻人出席,其余数人,都是陌生的律师与会计师。
那么大的家族,没有任何表示,难怪伟谦说有点怕。
展航四周张望,彻底失望,没有,她没有来。
不过,展航也代她高兴,两人之间的恩怨终于告一段落,从此不再相干。
律师们见到伟谦一哄而上,这将是他们未来少主,必需殷勤招待。
展航坐在教堂的极后排。南半球气候正相反,太阳在南回归缐上,这正是他们的夏季,穿着黑西装的展航觉得燠热。
忽然,他听见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独有的声响,展航不由得抬起头。
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黑色套装轻轻走近。
呵,是她,她终于出现了。
展航紧张之极,手心冷汗直冒。她走到后排,就坐在他右方。
看仔细了,不,不是她,年轻得多,而且短发,但一样大眼睛,尖下巴,以及爱穿极细极高跟的鞋子,李举海一直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那女子一声不响,坐了五分钟左右,并没与任何人招呼,轻轻离去。
这个无名女一定是他最后一任女伴。
展航看着她的背影,呵,对,还有细腰。
这样婀娜的腰肢是天生的,首先,她的身量要比较高,其次,她的肋骨一定比常人细小。 什么都是一早注定的。
伟谦很快搬离于家。
他并没有买什么特别的纪念品送给于太太,可是,他一有空便到于家消磨,仍然帮着做跑腿。
一日,于太太在电话里说:“好,蛤蜊燉蛋,红烧猪肉百叶结,我都会做,你放心。”
展航问:“是伟谦吗?”
“不,是小臻。”
“谁叫小臻?”
“黄笔臻,你忘了?”
“你怎么会同她熟稔?”展航意外。
“她陪我去看妇科。”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在澳洲。”
展航笑笑。
“展航,茶几上有张帖子。”
一张浅粉红的喜帖,打开来,一眼看到伍玉枝的名字,呀,新娘是她。
展航吃惊:“这么早结婚。”
“早结婚也好,生活安定,可干大事。”
“是,早婚适合展翅。”
“他快做第二任父亲。”
“哇,这么会生。”展航大笑。
“展航,玉枝没有等你。”
“妈,我与她是兄弟。”
于太太自顾自说下去:“现在只剩小臻了,好好把握。”
展航骇笑:“妈,你在讲什么?”
“别跟那些老女人来往,待你三十岁,她已经五十岁了。”
“她们并不老,只比我大几岁。”
于太太更担心:“终于承认了。”
“正像我喜欢黑色衣服一样。”
“穿什么颜色不会影响你终身幸福。”
展航转身问:“真有这回事吗?一个人可以终身享受花好月圆?”
于太太只得叹气说:“无论怎么样,我照样爱你。”
他笑了,这才重要。”
于太太一走开,展航的注意力就回到帖子上。
男方叫陈遂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婚后不久,小阿子与小阿女将相继出生,一日,即使相逢道旁,也未必相识。
婚后,女孩子自然而然一个个珠圆玉润起来,为了家庭,顾不了仪容。若比从前更漂亮,则根本不是好主妇,一贯想法如此。
“玉枝,祝你幸福。”……但他撕掉了信纸。
最后,由母亲出面,寄赠礼金,他只签了一个名字。
展航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伤感,而且,照样对黄笔臻冷淡。
他仍然没有段福棋的下落。
时时带女朋友回来吃饭的是李伟谦。
女孩子对展航总有额外兴趣。
“他可是有不同取向?”
“不,他喜欢异性。”
“你肯定?”
“百份之百。”
“好像正眼不看我们。”
“他只看美女。”
“嘿,你这张臭嘴……”
那天晚上,展航做梦,看见父亲。
在老家,他坐在妻子对面,背着身子,看不清面孔,有点疲倦,但不是发牢骚:“真累,不想做下去了。”
于太太含笑说:“孩子们很好,你可以放心。”
于先生点点头,展航在这个时候惊醒。
才短短几秒钟,不算是好梦,竟也这么快醒。展航立刻跳起来,跑到母亲睡房。
门虚掩着,母亲仍躺在床上。孩子们长大后,她又比较晚起,不比从前,黎明,天未亮,已经在厨房打点一切。
她侧睡,面孔朝里,背朝外,体态臃肿许多。自从拒绝英氏之后,她放开,吃很多,不再穿有明显腰身的衣服。
谁会留意一个中年太太的心路历程?她还有过度的乐与怒吗?简直不知道收敛,稍有廉耻,都该压抑。
展航把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
她仍然非常警醒:“谁?”马上转身,“展航吗,咦,怎么哭了?”
展航像是回到极小的时候,伏在母亲身上饮泣,这几年来吃的苦,一下子宣泄出来,兄妹三人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母亲一生的欢愉已经结束。
于太太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展航五六岁时最爱叫妈妈搔痒:这里,这里,呜,舒服……
她轻轻说:“我这生也有过快乐时刻,你不必为我难过。”她知道儿子想些什么。
展航仍然紧紧拥抱母亲。
“凶手已经落网,你我应该释然,该让伤口痊愈了。”
于太太点头。
展航对母亲说:“我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