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连忙说:“来,来。”
咦,广田想,他们主宰了她一切选择。
老师说:“有一家人移了民,才有空位,一班才收二十个学生,只此一班。”
“拜托你了。”
他们又拉着广田离去。
在门口,广田鼓起勇气说:“许律师我——”
许方宇却说:“明日可以给你选封面,你若有时间,去看看房子,该搬家了。”
广田一声不响,回到家,保姆与绵绵先进屋,她尾随,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跤,直仆到地
下,动弹不得。
李和去扶她:“没事吧。”
她伏在地上不动,五体投地那样,脸朝下。
李和发觉她在饮泣。
“痛?”
她摇摇头:“不是,我没事。”
“可是扭伤哪里?”李和着急。
她反过身来,手肘全擦破了。
李和唤保姆取药膏来,替广田敷上。
她欲言还止,终于这样说:“一切来得太快了。”
李和答:“你已经错过许多,蹉跎了一段日子,需急起直追。”
“我想保留一些自我,我怕忽然不认得自己。”
李和一怔,微笑:“一本新书一间新屋就会使你变成另一个人?我猜不会,你要有自信。”
他陪她坐地上。
“我住在这里已有三年,我觉得还可以。”
“怎么住得下?你看,阿顺得把电锅插在客厅一角。”
“太豪华了,我怕不配。”广田用手捂着脸。
李和恻然,轻轻掰开她的手:“一切费用,不过预支给你,从此你得坐在地牢里天
天写写写,并且要周游列国,到每家书店签名推广宣传,赚钱还债。”
广田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这时绵绵走过来,想一想说:“老师好,我叫王绵绵。”
这六个字必定是保姆教她背熟了的,现在又拿出来用。大家都笑了。
广田躺到床上,因为地方浅窄,保姆就站在门口同她说话,向她报告绵绵上课时间。
“上午九时至十一时我们得用司机,阿顺如要买菜得走两程,稍后我带绵绵去挑校
服……”
广田睡着了。
梦中,听见母亲说:“你自己作怪,后果自负。”
完全正确,广田出了一额汗。
惊醒,发觉公寓里只剩她与李和。
李和在打印机前研究几张彩图。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来:“醒了?喝杯红枣茶,保姆同绵绵出去试校服了。”
“你们对我真好。”
李和微笑:“我们是受薪的。”
“谁,那人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那人完全没有企图,是真心想帮你。”
他坐到她身边:“来看,新书封面草图。”
广田十分欢欣:“这么快就做好了?”
“这一份是英语版,你意见如何?”
“都很好。”她由衷高兴。
“抽签决定。”李和开玩笑。
“我喜欢灰紫色这张。”
“是,主角在第一集受亲人歧视欺侮……的确适合这种色调。”
“你看过全书?”
李和点点头。
“请给我忠实意见。”
“通常一个作者叫人批评指正其实不过想听到溢美之词。”
广田笑。
李和想,她终于也笑了。
李和说:“作者内心压抑,借年幼的主角发泄感情,主角只有十二岁,因为作者自觉像孩子
般无助,想学主角般借魔法来获得神奇力量,克服困境。”
广田不出声。
“感情因此十分真挚,盼望也特别逼切,足以感动读者,但,还不是文学。”
广田又一次咧开嘴。
“这是小小愚见,你别生气。”
“如果有读者购买拙作,我会上前热烈与他握手,并且说:谢谢,谢谢。”
“你的手会握烂。”
“承你贵言。”
“来,去看新房子吧。”
广田吸进一口气,点点头。
新房子在近郊,经纪人已在等他们。
他一个箭步迎上来:“王先生王太太。”
李和并不否认,他一向不拘小节,异常潇洒,但广田却没有非分之想,她轻轻说:“我是王
小姐。”
经纪人带他们看宽大露台:“请看这难得的海景,俗云良辰美景,可见美景对人生是多么重要
,三房两厅,有一个三百平方尺阁楼,前任业主用来做书房,他是大作家江信恩,你们可听
过他的大名?”
广田忙不迭点头。
经纪说了卖价及租价。
广田轻轻同李和说:“我真的负担不起。”
“不要担心。”
“我不能无止境接受来历不明的接济,我想脚踏实地一步步来。”
李和说:“那么,我们先把这里租下做办公室,房间空着等你发达。”
广田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年抑郁仿佛去尽。
经纪人过来说:“王太太喜欢的话可以今日下订。”
他根本不理会客人是王小姐抑或王太太。
“这里是绵绵的游戏室,露台有空间可以走动。”
广田又再问:“他倒底是谁?”
李和看着她:“不一定是他,也许是一个她。”
广田说:“我们走吧。”
李和坦白:“我也不知道是谁委托律师行,可能连许姐也不知道,只有我们老板殷承德或是
惠浩勋才知。”
广田决定暂时不再追究。
一个星期后,接绵绵放学,母女走到熟悉的面包店,绵绵忽然指着附近报摊说:“妈妈,妈
妈。”
广田定睛一看,居然是她的大头照片做了一本家庭杂志封面。
广田像是看到自己被警方通缉一样,吓一大跳,想找个地洞钻,连忙躲进面包店。
谁知店主却认得她:“王小姐,这边,”她满面笑容,“不用排队了。”
广田连忙回家,李和交一叠杂志给她。
“哗,这是什么?”
“宣传稿刊登出来了,你看照片漂亮不?”
“我没拍过照片呀。”
“你哪里有空抽七八个小时出来化妆更衣拍不同姿势的照片,有电脑代劳不就可以。”
广田提高声音:“喂!”
“你放心,书出版之后,一定有记者要求访问,届时才真人上场不迟。”
“李先生,你把我当做商品。”
“我们不都是希望得到一个好价钱吗?”
广田沉默。
他把宣传品都摊开来。
在同一版报纸左下角,有一段小小启示,吸引了广田注意。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运?”
广田取起那份报纸,读起小字来。
“是否有不愿透露姓名的贵人在你最危急之际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纳罕?我与你有同样命 运,欲知详情,请电六六七三五。”
李和不知她看到其他讯息问:“还满意吗?”
广田唯唯诺诺。
呵,太奇怪了。
这段启示仿佛为她王广田刊登。
广田把报纸收起来。
“你特别喜欢这一张?”
广田连忙答:“不不。你看那一帧,腰修得那么细,面孔上一点皱纹也没有,都不是我了。”
李和却说:“这一张是你从前的生活照。”
“是吗?”
小公寓里处处是文件、资料和仪器,转身都困难,没有桌椅可以坐下,他们捧着茶点站着吃。
广田怕绵绵碰撞到电线杂物产生危险。
只听得李和在电话中与翻译说:“不,绵绵不能译meande,;那是迂回的意思,而中文字中绵
绵有不断不绝的含意,像长恨歌中最后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是,翻译中文是天下最困难
的事——”
广田垂头。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运?”
是,简直不可思议,从此顺风顺水。
“我与你有同样命运。”
这人又是谁?
又多了一个神秘人。
“欲知详情,请电——”
广田真想立刻与他谈一谈,讲个清楚。
李和完全像她的事务经理,他向广田报告:“明日下午我们先搬到新屋里去办公。”
广田刚想抗议,楼上忽然轰隆一声,像被炸弹击中一般,整幢公寓震动一下,接着,一下又
一下猛烈撞击,蓬蓬蓬,不知哪一户又开始伟大的装修事业了。
李和微笑看着她。
广田颓然,身不由主地点点头。
李和松口气,马上取起电话吩咐下属办事。
楼上忽然用起电钻,那种尖锐叫人牙龈酸涩无法忍受的声音一直持续着。
广田双手抱在胸前,是,怎么专心写作呢?
吵嘈得连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
既然交了好运,就尽情享受这好运吧。
第二天,趁绵绵上学,一个上午,搬了大部分家具用品过去。
人多好办事,且都是办公室助理,并非乌合之众,手脚干净利落。
真是两个世界,广田可以清晰地思考了。
她摊开即日报纸,寻找那段神秘启事。
有了!
而且换了字样:“是否有神秘人愿意无条件扶助你,比所有亲友待你更好?我也是受惠人之
一,请电六六七三五。”
广田实在忍不住。
她取起电话,即刻就要打过去,可是又同自己说:小心,这世上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满街是
骗子,无端无故与陌生人交谈,危险之至。
她又一次搁下电话。
李和忙着做总指挥,显出他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