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去电影资料馆看片子,看到他。
这是我持续了三个月的活动。很隐秘,从不告诉朋友,因不愿意碰上任何熟人。独自在黑暗的电影院里,连续地看上几场好电影。还有比这更好的逃避方式吗?
能把那么多的失望和不如意都隔绝在封闭的幽暗的空气之外。
很偶然地看到他。穿着黑色的羽绒外套,里面依然是纯白的棉布衬衣。为什么会有把白棉布衬衣穿得那么好看的男人。那晚他独自前来,排在队伍后面买票。
放温德斯的专场。《里斯本物语》和《乐满夏拿湾》。这个导演的作品未必很多人喜欢。而且天气阴冷,下着冰冻的雨。
我跟住他。看他走进去。看他走到前排偏左的位置坐下。看他把大衣脱掉放在腿上。看他拿出一副黑边框的近视眼镜。我像看一场电影一样看着他。灯熄掉的时候,我走到他旁边的位置。
我说,本,我们又见面了。
他在黑暗中看住我。有一个瞬间,我相信在我们目光交接的时候,灵魂有一个出口延伸出一往无前的道路。那条路迅疾地突破大气层,通到天外。那条路如此畅快。
我们坐在一起。我又闻到他脖子上那块肌肤温暖的气息。我在吸吮空气的时候小心翼翼。有时候我想抚摸他。
电影很美。有漂泊在路上的自由人和伤感的音乐。情歌让人热血沸腾。
要一直在路上。
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出去买热咖啡。纸杯装的咖啡甘醇香浓,握在手里很暖和。
我们走到过道上,抽了一根烟。
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看到外面下起了雪。大朵的雪花漫天飞舞,飘落在黝黑的光秃秃的树枝上。
我说,下雪了。他微笑。他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欣喜的孩子。
电影结束的时候,雪更大。散场的人零散地涌出剧院,纷纷招手叫出租车。一片骚动。我们站在台阶上,直到曲尽人散后,电影院门口留下一片寂静。
我转过脸看他,说,我们走一走。他说,好,我也想。
心有灵犀应该是指:在相同的时刻有相同的想法,一眼能看到对方的心底。
我们心有灵犀。
这样的男人。见他的第二面,就如同已经生活了20年之久。
大雪很快淋湿了我们的头发。路面已经有积雪,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寒气逼人。我们走了7站路,整整一个半小时。路边不停有出租车飞驶而过。但是我们的世界在这个寒冷的城市之外,在大气层之外。
一直断断续续地说话。他说他的正职是杂志的摄影师,开设美食专栏是因为喜欢。小时候寄人篱下地长大,心里最明确的信念是要自给自足。
不但自给自足,还要活得更好,从很多生活的细节中发掘出乐趣和意义来。
比如做一道清蒸鲈鱼?我微笑。
是。做完之后,还要把餐桌移到靠近阳光的窗边,铺上一块白色细麻桌布,倒一杯红酒,慢慢品尝。若能看到前方屋顶的白雪隐约闪耀,深蓝的天空干净明亮,空气中有细若缠丝的意大利歌剧……人生几何,能够享受如此微妙的情致。
你的晚年应该在法国南部的小镇里度过。
我也如此设想。最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
我们笑。
走到公寓下面。我的家,他曾经来过。我说,我到了,你赶紧打车回家泡个热水澡。
送你上去。夜这么深,电梯里也不安全。
我打开门,说,不如进去喝杯热茶。
不。你尽早休息,若方便,做个红糖姜茶给自己喝。他看着我。
那泪光闪烁的眼睛。突然让我以为会有眼泪滴下来。伸过手去接,摊开的手心里却只看到自己的惘然。他安静地对着我。他说,乔?
我尴尬地缩手。
听说你在江南长大,为什么来到如此遥远的北方?
有理由吗?鸟群飞越千里,边飞边歇息,也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温暖的栖息地。
你会找到的。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样一往无前的人。看你开车就知道,他笑,那天你的车惊住我。
不是如你所想的。我说,我的心里需要很多很多的安全感,大量的安全感。
我知道。你穿那么厚的衣服,即使是在有中央空调的餐厅里。
他什么都知道。
我们没有谈起Jojo,也没有谈起感情。有些话已经不必要道明。在我和他之间,什么都能了然。我不诧异他为什么有一段长达15年而不结果的恋爱,就如同我不诧异他为何独自来看一场电影。
我们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他伸过手轻轻抚摸一下我的左脸颊,手指像蝴蝶翅膀扫过我的皮肤。他说,晚安,乔。
晚安。
炒锅置火上。
下料酒,鲜汤,胡椒粉,食盐,水淀粉,芝麻油,熟猪油。
烧成芡汁。
浇在鱼身上。
香菜洗净,排在鱼尾两侧。
这是清蒸鲈鱼的最后几道工序。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第一次下厨,按照记忆中滚瓜烂熟的菜谱,做了这道菜。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如同创作一个手工作品。
在铺着白色细麻桌布的餐桌边坐下来时,我举起手里的红酒杯子,浅酌一口。
心里很温暖。我想起那个男人。
我听到他对我说,晚安,乔。
七个月零九天
1 机 场
她乘坐的从上海飞往北京的航班是晚上9点15分到。她在浦东机场给他打电话。
打折机票只能买到晚上的时间。但是可以省下400块钱。她在手机里说。我这个月手机费付掉了1500块钱。给你打长途打的。
他听着她以天真无邪的语调对他谈论金钱。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有回声,是在空旷的地方发出来。他对她说,今天晚上北京下雨。是雨夹雪。你带上大衣。很冷。
11月初就下雪吗?上海1月份才有雪。一个晚上就停了。
你会在北京看到大雪纷飞的。不要担心。
他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上。他在公司里吃了泡面,直接坐车过去,怕回家来不及。车子疾驶在机场高速公路上,两边黑色的树林飞快地掠过。他在车窗上看到自己的脸。手机贴在右边耳朵上。刺眼的车灯闪过去。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地笑。
似乎看到她在空荡荡的机场里,晃荡着脚,心不在焉的样子。身边放着她喜欢的日本包,褐色的麂皮,摸上去绒毛会一层层地倒下去。她给自己的包起名字叫Tokyo。她给自己身边的每一件喜欢的物品起名字。她说她有恋物癖。只恋物不恋人。
她也给他起了名字。King。她17岁的时候领养的一条小狗的名字。后来失踪了。
她说,我喜欢的东西,都要给它起名字的。
在接机的大厅里,他抽掉了半包烟。
人还很少。空调很热。偶尔门被推开,有冰冻的风灌进来。他坐在角落的扶手杆上,看着自己的球鞋和牛仔裤。虽然在外资大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他还是习惯下班之后的时间,穿回大学时最钟爱的装束。背后的左裤兜里插着一本《历史哲学》,是一直在抽空阅读的书。他维持着在理工大学时的许多习惯。所以他不否认父母有时候对他的看法,性格里有未成熟的一面。
实际上是有些地方太成熟。有些地方始终无法成熟。分裂地长大。
自然他从不和父母讨论这些问题。他们在大学里教历史,与世无争。他们看不到他的位置。
他两年之前就想搬出家独居。但因为没有动力,还是和他们住在一起。
第一次恋爱是在大学里。本来理工大学的女生漂亮的不多,叶子在班级里算是抢手。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喜欢沉默认真的他。一起出去旅行过几次。第一次莋爱是在他的男生宿舍里。其他的同学都去上课了,他们两个人在阳光透亮的宿舍里,慌张地拥抱在一起。叶子很疼,在身体下面垫着一块他的毛巾。毛巾上都是血。
在一起4年。直到毕业。她进了一家杂志社工作。一开始还是好的,渐渐就不再常在一起。然后有一天,在一次莋爱之后,她对他说,她有了新的男人。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在分手之前还要和他莋爱。温暖柔软的肉体,在前一刻还拥抱在他的怀里。转眼之间,就脱身而去。
曾经是痛苦过的。她的理由是他不关心她,所以要离开。他想,关心是什么。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变成陌路。
最初的那段日子,常失眠,几乎每天夜晚都要喝些酒,才能睡着。睡眠变成躲避痛苦最安全的洞穴。在4年里他们曾放肆地任意地使用着这份感情。他相信自己爱过她。他的感觉就如同是要割舍自己熟悉的一只左手。
但是女人要离开男人的借口有太多。包括关心或者不关心的问题。他想,只能是因为她毕业后见过太多有钱有经历的男人。他的未来还不明确。所以要被踢出局。
也没什么不可以。她的抉择没有对错的标准。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看到叶子。她胖了很多,挺着肚子。即将生孩子。他知道她嫁了一个贸易公司的经理。是有些家底的。看样子她过得很好。
就在那次聚会上,他发现自己得到了解脱。身心愉悦。
想起往事不再是负累。有时候他会把他们的往事一件件拖出来在脑海里过滤和咀嚼。的确是曾经有过一些幸福的瞬间。但那些幸福就和痛苦一样,已经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感觉。
他想,他惟一对自己满意的地方是,他想起幸福比想起痛苦的时间多。
2 小恩和日出
是在网上邂逅乔小恩。他26岁,她25岁。他在北京,她在上海。他刚从一家网络公司跳槽到IBM。她在家里画图纸,设计布料上的图案。
每天的交会点是等他在中午休息和下班之后聊天。有时候在公司,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是半小时。有时候是整晚。因为放松的缘故,他发现自己身上还有着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