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公没有给曾静更多思考的时间,轻声说道:“陛下知晓大学士父女重逢的喜事,很是高兴,明日大概便有相关旨意下来,今夜先来给大人道喜。”
道喜不用深夜前来,曾静知道这道旨意必然还有后话。
果然,林公公继续说道:“只是桑桑现如今在户籍上还是宁缺的侍女,为防民间议论,陛下请大学士今夜先把她送回老笔斋。”
曾静面上隐然透出怒意,心想陛下这道旨意完全是乱命,哪里来的拆散骨肉逆人伦的道理,沉声说道:“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林公公似乎早已猜到他会有此反应,毫不惊讶,向前走了两步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这是书院院长的意思。”
曾静大惊,不可置信问道:“夫子……回京了?”
林公公感慨说道:“不错,夫子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对宫里传过话了,您应该很清楚他老人家难得说句话的份量,就算他老人家说要陛下把大明宫给拆了,只怕陛下也只有真把大明宫给拆了,谁让我们的陛下这辈子都把自己视作夫子的学生,从未有半分违逆?”
曾静犹豫。
曾静夫人在旁忽然颤声说道:“我已经失去她十几年了,我女儿不愿意离开,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再带走。”
曾静夫人不是高门大阀出身,与清河郡那些大姓更没有任何关系,在嫁给曾静为妾之前只是名最普通的民女,而在大唐,也正是这些民间最普通的人,他们的感情和是非观才会最朴素,也最坚定。
在这种朴素坚定的感情与是非观前,权力和力量往往会失去它们本来的魔力,无论是夫子还是皇帝,或许都要暂避一二。
林公公微微一怔,对这位学士夫人暗生敬意,和声说道:“夫人您误会了,这件事情当然首先要听桑桑小姐自己的意思,陛下这道旨意只是让你们莫要拦阻,我想二位是不是能让桑桑小姐出来听我说句话?”
曾静夫妇对望一眼,心想陛下既然是如此说法,自己确实不好再表现的过于强硬,便命人去静岷园看看桑桑睡了没有。
没在老笔斋,桑桑自然睡的不好,昨夜她便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帷帐上那些繁复美丽的花纹看了整整一夜,今夜她则是坐在窗边发呆。
她来到了书房。
林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宁缺受了重伤。”
桑桑沉默片刻,然后转身走出书房,就像是没有听到。
片刻后,她抱着自己的行囊走了回来。
她对着学士夫妇行礼,低声说道:“我去看看,明天回来。”
然后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好了我就回来。”
……
……
礼宾院里的竹林被夜风拂着,像黑青色的海,像深秋的墨池里密集的水草,墨池苑的弟子们不知道白天宁缺师兄和山主之间说了些什么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各自的房间里香甜的入睡。
莫山山没有睡,她对着烛光,看着身前那些书帖,这些书帖都是白天的时候宁缺写的,墨迹已干却依然新鲜,仿佛还带着当时的味道。
酌之华披着一件单衣走了进来,看着她的脸颊,担心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提前离开长安。”
莫山山看着烛光下的书帖微微一笑,红唇抿的极紧,就像是柳树上系着的红线,而在大河国,柳树上的红线代表着姻缘。
“听说宁缺今天来之前受了伤。”
莫山山眉尖微蹙,简洁问道:“谁?”
“月轮国的道石僧,在晨街上正面挑战,被宁缺断头。”
酌之华犹豫片刻后说道:“那位道石僧听说在悬空寺里读经礼佛多年,境界很是高深,所以我想宁缺受的伤应该不轻。”
莫山山站起身来,沉默片刻后又缓缓坐下。
“原来你写书帖时已经受了伤,可你为什么不说呢?”
很久没有人去剪的烛芯微微卷曲,光线昏淡,映在少女的白裙上泛着淡黄,但映在她的脸上,却依然遮不住微微的苍白。
……
……
(第二章,第三章争取十二点前写出来。)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粥与信,从前和以后
宁缺醒了过来,还没有来得及睁眼,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头上传来一阵剧痛,痛到他有些糊涂,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昨夜在松鹤楼上最后的画面,不清楚头痛究竟是宿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导致的。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来那个穿着狐裘的高大老人,想起老人最后手中握着的那根粗短棒子,也明白了自己头痛的原因,不由又是愤怒又是羞愧,愤怒于那厮居然敢对自己下黑手,羞愧于自己身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居然会被长安城里一个垂垂老矣的富翁敲了闷棍。
自己这时候还躺在松鹤楼的露台上吗?宁缺想着这些问题,手下意识里摸了摸,从身下炕面传来的硬度和被褥的味道看,自己是躺在老笔斋中,那么是谁把自己送回来的?松鹤楼的掌柜还是那个可恶的老家伙?
被褥熟悉的气味在他的鼻端缭绕,不是异味而一种令他心安的体息,他以及她的体息,然而他闻到了另一股并不熟悉却在回忆里非常清楚的味道,那股牛肉蛋花粥的味道让他一时惘然起来,仿佛回到当年。
很多年前,他带着桑桑去渭城投军,路上经过图什镇时,遇见有草原蛮人厨子在镇上卖牛肉粥。镇上一位老爷极有讲究的在牛肉粥里打了个鸡蛋,鲜滚的牛肉遇着晨时刚落草的鸡蛋浆成的花,顿时变成了一种极为香甜嫩滑的绝妙食物,便是远远看着也能觉得极为好吃。
桑桑很馋那碗牛肉蛋花粥,但宁缺为了省钱却没有买,二人默默地穿镇而过后来在渭城他第一次随部队劫杀马贼,拿到第一笔银钱后桑桑连着做了四天的牛肉蛋花粥二人都吃到有些恶心,这才明白,牛肉蛋花粥这个东西很补,但吃多了味道其实也只是普通,所以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做过。
宁缺睁开双眼,看着屋顶糊着的那些白纸,闻着门缝里飘进来的牛肉蛋花粥香香味,揉了揉生痛的脑袋便坐了起来。
他从炕脚扯过外袄套在身上,推门走到天井,看见院墙下那些垛的整整齐齐的柴堆少了些就像夜里被老鼠偷过一般最上面那排有个豁缺。
他又向前铺望去,只见前天剩在桌上的青菜白饭和烤鸭都不见了,桌子被擦的干干净净,地上也已经拖洗完毕,没有任何灰尘。
有热腾腾的雾气从灶房里飘了出来,宁缺走了过去,发现那些剩菜都已经被倒进了泔水盆里,冰冷了两天的灶洞重新泛起温暖的火花,几把细柴正在里面安静地燃烧,灶上粥钵咕咕作响不停喷吐着水雾和香气。
灶前有个小板凳,桑桑就坐在她最习惯坐的地方,看着柴火听着粥声,把握着火侯,头微微轻垂,似乎有些疲惫困倦,微黑的小脸被柴火映的通红,在额前飘着的微黄细发被火温燎的卷的更加厉害。
宁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桑桑醒了过来,仰起小脸看着他问道:“醒了?”
宁缺嗯了一声,说道:“看样子你一夜没怎么睡?”
桑桑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那你先去睡会儿,我来熬粥。”
桑桑从灶前小板凳上站起,把额前微卷的头发抹到后面,走到灶房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头提醒道:“注意些火,不要太大了。”
宁缺说道:“知道了。”
桑桑又说道:“你不会喝酒,以后少喝点。”
宁缺说道:“知道了。”
然后他走到灶前坐到小板凳上,从灶眼里抽出燃的最厉害的那根干柴,又转了转风挡,把柴火弄的小了些。
中午的时候,桑桑醒了过来,她取出毛中和牙具简单地洗漱了下,进灶房看了一眼粥钵,然后走到了前铺。
前铺桌上放着一盘削皮分骨摆的很漂亮的烤鸭,还有两盘青葱鲜嫩蒜耸如雪的青菜,一钵焖香微焦能引食欲的牛肉蛋花粥,两双筷子,两个空碗。
除了桑桑熬的牛肉蛋花粥,其它的菜与前天一模一样,趁着她睡觉这段时间,宁缺竟是去菜场买菜重新做了一遍。
桑桑看着桌上的菜,忽然低头看着裙摆外的小鞋,低声说道:“你伤好了没有?如果伤好了我就要回学士府了。”
宁缺说道:“你不用回去了。”
桑桑怔了怔,沉思片刻后,走到桌旁拿起碗替他威了碗粥,摆在他的身前,又把筷子递到他手里,才开始替自己威粥。
“吃饭。”宁缺夹了一个鸭腿放到她碗里。
桑桑认真说道:“这是菜,不是饭。”
宁缺说道:“都一样。”
然后两个人在铺子里开始安静地吃饭,偶尔他给她夹一筷子青菜,偶尔她替他把鸭皮蘸酱再送到碗里,然后她又替他威了第二碗粥。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桑桑也笑了起来。
临四十七巷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莫山山坐在窗畔,掀帘看着不远处的老笔斋。老笔斋没有关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铺子里的画面,可以看到很多细节的东西。
她的眼神依然平静,睫毛却在微微颤动。
她看过鸡汤帖,也正是因为那张便笺的拓本,渐渐对写下这张便笺的男子多了很多想像,以至于未曾相见便生情意,也正是因为这幅鸡汤帖,从去年夏天开始,她便对书帖最前面的那个名字非常熟悉。
她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早明白那个名字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在荒原上她才会很多次的沉默思忖,所以她一定要见桑桑。
进长炎城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桑桑,出乎她的意料,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侍女,然后今天她再一次看到桑桑。
这一次她看到的桑桑,是和宁缺单独在一起的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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