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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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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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泉边的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却是极其沉默凝滞。

  雅弥说完了大光明宫里发生的一切,就开始长久的沉默。霍展白没有说话,拍开了那一瓮藏酒,坐在水边的亭子自斟自饮,直至酩酊。

  雪鹞嘀嘀咕咕的飞落在桌上,和他喝着同一杯子里的酒。这只鸟儿似乎喝得比他还凶,很快就开始站不稳,扑扇着翅膀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她说过,独饮伤身。”雅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只是淡淡的。

  “那么……你来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着举杯,向这个陌生的对手发出邀请——他没有问这个人和紫夜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乌里雅苏台的雪原上,这个人曾那样不顾一切地只身单挑七剑,只为及时将她送去求医。

  然而,她却终究还是死在了他面前。

  前任魔宫绝顶杀手的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想象这个人心里究竟为那一刻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还是等别人来陪你吧。”雅弥依然静静的笑,翻阅着一卷医书,双手上尤自带着药材的香气,“师傅说酒能误事,我做为她的关门弟子,绝不可象薛谷主那样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师?”

  雅弥点了点头,微笑:“这世上的事,谁能想的到呢?”

  就如你无法知道你将遇到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事,你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何时转折。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过的邂逅,便能改写一个人的一生。

  他曾经是一个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却遭遇了国破家亡的剧变。他遇到了教王,成了一柄没有感情的杀人利剑;然后,他又遇到了那个将他唤醒的人,重新获得了自我。

  然而,她却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陪同廖青染将薛紫夜的遗体千里送回,然后长跪于白石阵外的深雪里,恳求廖谷主将他收入门下,三日不起。

  为什么要学医呢?廖谷主问他:你以前只是一个杀人者。

  是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杀人者——然而,即便是杀人者,也曾有过生不如死的时刻。

  他只不过是再也不想有那种感觉:狂奔无路,天地无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所爱的人在身侧受尽痛苦,一分分的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有这样的苦楚。

  廖谷主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你知道么?药师谷的开山师祖,也曾是个杀人者。”

  于是,他便隐姓埋名地留了下来,成为廖谷主的关门弟子。他将对武学的狂热转移到了医学上,每日都把自己关在春之园的藏书阁里,潜心研读那满壁的典籍:标幽、玉龙、肘后方、外台秘要、金兰循经、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图、灵柩、素问难经……

  那个荒原雪夜过后,他便已然脱胎换骨。

  他望着不停自斟自饮的霍展白,忽然间低低叹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冒险出谷;如果不是我没保护周全,她也不会在昆仑绝顶重伤;如果不是我将她带走,你们也不会在最后的一刻还咫尺天涯……

  然而,这些问题,他终究没有再问出口来。

  如今再问,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紧,白瓷酒杯发出了碎裂的细微声音,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终于低声开口:“她……走得很安宁?”

  “脸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又是沉默。

  雅弥转过了脸,不想看对方的眼睛,拿着筚篥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死,其实是极其惨烈而绝决的,令他永生不忘。

  他将永远记得她在毒发时候压抑着的战栗,记得她的手指是怎样用力地握紧他的肩臂,记得她在弥留之际仰望着冷灰色的大雪苍穹,用一种孩童一样的欣悦欢呼——那种记忆宛如一把刀,每回忆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一个人承受这种记忆已然足够,何苦再多一个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处?”终于,霍展白还是忍不住问。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弥静静道。

  那个人……最终,还是那个人么?

  霍展白望着空无一物的水面,那个冰下沉睡的少年早已不见。

  忽然间他的心里一片平静,那些煎熬着他的痛苦火焰都熄灭了。他不再嫉恨那个最后一刻守护在她身边的人,也不再为自己的生生错过而痛苦——因为到了最后,她只属于那一片冰冷的大地。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听说你即将成为鼎剑阁阁主。”雅弥转开了话题,依然带着淡笑,“恭喜。”

  “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像你一样终老于药师谷——”霍展白长长吐出胸臆中的气息,殊无半点喜悦,“但除非像你这样彻底的死过一次,才能重新随心所欲的生活吧?”

  “这样的话,实在不像一个即将成为中原霸主的人说的啊……”雅弥依然只是笑,声音却一转,淡淡,“瞳,也在近日登上了大光明宫教王的玉座——从此后,你们就又要重新站到颠峰上对决了啊。”

  “什么?”霍展白一惊抬头,“瞳成了教王?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雅弥摇了摇头,“我原本就来自那里。”

  他的眼睛里却闪过了某种哀伤的表情,转头看着霍展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瞳是她的弟弟,如今你们却成了誓不两立的敌人——她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难过。”

  霍展白低下头去,用手撑着额头,感觉手心冰冷额头却滚烫。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他喃喃苦笑,“自古正邪不两立。”

  “我只是要你们一起坐下来喝一杯。”雅弥静静地笑,眼睛却看向了霍展白身后。

  谁?有谁在后面?!霍展白的酒登时醒了大半,一惊回首,手下意识地搭上了剑柄,眼角却瞥见了一袭垂落到地上的黑色斗篷。斗篷里的人有着一双冰蓝色的璀璨眼睛。不知道在一旁听了多久,此刻只是静静地从树林里飘落,走到了亭中。

  “瞳?”霍展白惊讶地望着这个忽然现身药师谷的新任教王,手不离剑。

  ——这个人刚从血腥暴乱中夺取了大光明宫的至高权力,此刻不好好坐镇西域,却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得知南宫老阁主病重,想前来打乱中原武林的局面?

  然而在这样的时候,雅弥却悄然退去,只留下两人独自相对。

  那个年轻的教王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任何的杀气,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他面前坐下,自顾自地抬手拿起酒壶,注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然后,拿起,对着他略微一颔首,仰头便一饮而尽。

  霍展白怔怔地看着他一连喝了三杯,看着酒从他苍白的脖子上流入衣领。

  他喝得太急,呛住了喉咙,松开了酒杯撑着桌子拼命咳嗽,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病态的红晕。然而新教王根本不顾这些,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倒酒,不停地咳嗽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渐渐涌出了泪光。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个控制西域的魔宫新教王,而只仿佛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霍展白定定看着他,忽然有一股热流冲上了心头,那一瞬间什么正邪,什么武林都统统抛到了脑后。他将墨魂剑扔到了地上,劈手夺过酒壶注满了自己面前酒杯,扬起头来——

  “来!”

  他在大笑中喝下酒去,醇厚的烈酒在咽喉里燃起了一路的火,似要烧穿他的心肺。

  是,她说过,独饮伤身——原来,这坛醇酒,竟是用来浇两人之愁的。

  于是,就这样静默对饮着,你一觞,我一盏,没有言语,没有计较,甚至没有交换过一个眼神。鼎剑阁新任的阁主和大光明宫的年轻教王就这样对坐着,默然地将那一坛她留给他们的最后纪念,一分分的饮尽。

  渐渐地,他们终于都彻底的醉了。大醉里,依稀听到窗外有遥远的笛声,合着笛声,酒醉的人拍案大笑起来,对着虚空举起了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然后,那最后一杯酒被浇在了地面上,随即渗入了泥土泯灭无痕。

  瞳醉眼朦胧的看着那人且歌且笑,模糊的明白了对方是在赴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约——

  醉笑陪君三万场,猛悟今夕何夕。

  他忽然笑了起来:今夕何夕?

  大醉和大笑之后,他却清楚地知道今夕已是曲终人散。

  “我看得出,姐姐她其实是很喜欢你的。”瞳凝望着他,忽然开口。

  霍展白顿住酒杯,看向年轻的教王,忽然发现他此刻的眼睛是幽深的蓝。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她一定还会在这里和你喝酒吧?”瞳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杯子里荡漾着一双眼睛,淡淡的诡异的冰蓝,忧郁如深海。

  “这几天,我经常用镜子对自己使用瞳术。”瞳忽然笑起来了,“那样,就能在幻境里看到姐姐了。”

  在他最初和她重逢的时候,就被她用镜子将瞳术反击回了自身——没想到在以后的无数日子里,他只能将用她教给他的这个方法,来一次又一次的将她记起。

  “……”霍展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冷酷缜密的杀手,在腥风血雨中登上玉座的新教王,此刻忽然间脆弱得如同一个青涩的少年。

  然而不等他再说什么,瞳将酒杯掷到他面前:“不说这些。喝酒!”

  他们喝得非常尽兴,将一整坛的陈年烈酒全部喝完。后面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只隐约记得两人絮絮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武林,关于天下,关于武学——

  “明年元宵,我将迎娶月圣女娑罗。”瞳在大醉之后,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他微微一惊,抬头看那个黑衣的年轻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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