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几乎望不见那样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种梁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岭中有,只有罗正雄的老家有。从九景儿梁到对面的十景儿梁,似乎只有一步,罗正雄如果用力一点儿,几乎就能纵身跃过去,可那一步是没有人能跃过去的。很多个日子后,罗正雄带着万月拿经纬仪测过,那看似一步的距离,其实比黄河还宽,但站在九景儿梁上,你看十景儿梁,仍觉得它只有一步。
那一步是心的距离,你认为近它就近,你认为远它就远。万月后来这样解释了一切。可那个傍晚,那个被血似的夕阳笼罩了一切的傍晚,罗正雄心里是没有这些想法的,他就一个念头:必须要找到万月,一定要找到万月。他甚至怀疑,站在九景儿梁上吼出的那一声,事实上只可能是两个字:万月。
罗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儿梁的,他跟万月一样,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后,罗正雄在九景儿梁建起了一个滑沙场,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名:万月梦园。
细沙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掌,不容置疑地将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那是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那是一种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感觉。
坠入谷底,罗正雄拼命呕吐起来。沙把他的整个肠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灵魂彻底洗礼了一遍。等他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时,世界变了,天不见了,地也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条窄而长的深沟,幽幽的,空灵,神秘,密布着阴暗,还有看不见的危险。罗正雄下意识地拔出枪,从九景儿梁失重般地一头栽下时,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枪上,可见他跟枪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关系。他往里走,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压根儿辨不清东南西北,他觉得应该往里走,步子就往里迈。后来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里,沟谷是没有里外的,它像一根腰带,环住了九景儿梁,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绿,遇到绿中跟死亡对峙的万月。
万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遥,或者说,她的一条腿已踩进了死亡谷,另一条腿正挣扎着,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跟她对峙的,正是那头受伤的野猪。
这一切或许都可以理解为巧合。九景儿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几乎没有谁把脚步送往那儿,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为你在清醒的时候,是不敢把脚步送往那座梁上的。那用老天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难用双脚跋涉上去的,即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着葬你的穴。后来在开发滑沙场时,已经脱下军装多年的罗正雄就亲手捡起过一堆白骨。
向导铁木尔大叔就说,只有心灵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儿梁上;只有灵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临到谷底。可见,那个傍晚,罗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两天前的黄昏,万月也是迷失了方向;还有那头野猪,它在更早的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大兵团 第二节(2)
是野猪最早发现了那片绿,那头伤了一条腿的野猪从野猪井方向一路逃来,逃到九景儿梁上时,它坠入了谷底。在对绿的敏感上,野猪的嗅觉远远超过了人类,因此那头野猪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寻着那渴望已久的气息,很快窜入了那片灌木林。
野猪后来发现了水源,清凌凌的,像沙漠中一眼圣泉,往外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每一颗水泡,就能孕育一个生命。野猪足足饮了一个小时,等它抬起头时,才发现那一汪水源让它饮没了,饮干了,如果再想饮,它就得蹲边上等。
野猪决计等。万月一头闯进灌木林时,它正在睡觉。
望见灌木林的那一刻,万月几乎要晕厥过去,她似乎看到母亲在前面招手,并发出亲昵的呼唤。哦,母亲,万月幸福地叫了一声,一头扎进灌木林。万月比野猪更猛地饮了一场,真是痛快。
母亲!幸福的泪水滚滚而下。
泪水退潮时,万月揉了揉眼,再揉揉,还是觉得奇怪。她明明是一个人扎进灌木林的,怎么一抬头,眼里多了个东西?万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头啥,只觉它很陌生,很庞大,牛似的,不,比牛还猛,还带股蛮气。是啥呢?万月静静地瞅着那头怪物,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蓦地,万月明白了,野猪,她遇见了野猪!
万月曾经遇到过野猪,那是参加解放军以前,那时她的身份还很特殊,特殊得几乎不能跟别人讲。那一次她险些就被野猪吃掉,幸亏有个人在关键时刻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份更为特殊,救她的人后来成了她的灾难。
是的,灾难。万月现在还身陷灾难中,不能自拔。
野猪静静地瞅着她。
万月没敢动。认出是野猪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动。有人教过她这个求生术,在野外遇见狼或野猪什么的,一定要镇静,你不动它就不敢动。
野猪也没动。野猪更有这个本能,遇见不了解底细的牲灵,最好先不要乱动。
灌木林里出现了一场奇特的对峙。这是黄昏快要结束时发生的事,这一天的黄昏似乎有点儿长,万月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阳的余晖就已泼下来,这都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那淡淡的光影还从刀劈一般的斜缝里漏下来,映得灌木林光怪陆离,映得那头野猪越发地具有某种力量。万月快速地思考着,这个时候除了冷静,就是要想出办法,对付这头怪兽的办法。它会怎样扑向我呢?万月料定野猪会扑,它会选择一个最佳时机,前蹄张开,后蹄一用劲,一个凌空跃起,扑向她。那张凶恶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开,她就会成为一道好菜,让这头怪兽贪婪而又尽情地享用。它会咂干她的血,会撕开她的身体,然后用锋利的牙齿,一口口地,将她美丽的肢体咬成碎块。万月疼起来,感觉自己已被野猪击中,已被它凶残的牙齿吞噬。她努力镇静着,尽量不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绝不掉这种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尽管那不是野猪,尽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还有疼痛感却让她感到那就是一头野猪,甚至那人的牙齿也有点儿像野猪的牙齿,在疯狂地咬着她。万月感到一阵剧痛,很真实,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还含在那张嘴里。那是一张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张极尽巧舌的嘴,可惜那嘴里没一句实话,没一句能打动女人的话,但偏偏,万月就掉进了那张嘴里。我怎么能掉进那张嘴里呢?万月瞬间恍惚,思想离开了身体,往另一个方向跑。这很危险,如果野猪选择这个时候袭击,万月是躲不过去的。
野猪没。搏杀之前,它必须弄清有没有陷阱。
万月轰走那个男人,她必须清醒,必须全神贯注,这时候想那个男人显然是不理智的,野猪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她首要的任务就是把这头野猪干掉。
怎么干呢?万月开始想策略。如果从容一点儿,万月会先设下一计,一个圈套,让野猪钻进来,那样就好对付了。可惜野猪不给她机会,她的才能没办法施展。万月先是看清它肥硕的肚子,如果它扑,就对它的肚子下手,这么想着她摸了一下刀。万月有刀,很精致,很锋利,如果比杀伤力,这把刀比军用刺刀还管用。这是万月的秘密,特二团没人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这把刀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她相信就连罗正雄,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么精致而又恶毒的刀。
大兵团 第二节(3)
这把刀来自德国。
万月接着看清了野猪的腿,尽管光线很暗,万月还是一眼断定,这是条伤腿,伤得还不轻。这更好,万月心里莫名地轻松了一下,野猪的凶狠就在于腿,失去一条腿,野猪的杀伤力就会减半。如果它扑,身体就会倾斜,那样给她的机会就更多,万月判断着,能不能一刀击中它的脖子,或者直接攻击它的眼睛?这样太冒险,要是一刀不能夺命,它反扑过来,情况就糟了。
这时候万月又摸了下另一条腿,她的小腿,那儿有条绷带,绷带里还藏着另样东西,也是件秘密武器。万月想,它总算派上用场了。刚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团报到时,万月还犹豫过要不要带上它。现在看来,带得很正确。这么想着,她又感激起那个男人来,是他让她最终下了决心。万月还记得临行前他说的话:“那儿情况复杂,随时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你必须把它带上,这东西比枪更管用。”
万月相信,对付野猪,它的确比枪更管用。
天彻底黑下来。天一黑,野猪的两只眼便如同掉进黑洞,再也不起作用。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发生在这两个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响着的泉水。那眼水井突然没了响声,彻底地没了。万月正在生疑,以为什么干扰了自己的听觉,忽然就闻见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淡淡的,犹如一股远古的香气,从地层深处悠悠荡来,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万月打了个哈欠,然后,她就迷迷的,晕晕的,坚持了没多久,身子一软,倒在了灌木林里。
这时候,离九景儿梁很远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于海正在组织一组成员召开一场检举会。水囊被扎,全组人最后救命的水泄漏一空,这在兵团历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于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顶用,他调查了一天,除了一营长江涛汇报说,半夜时分他曾看到仪器手万月往那个方向去,别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正欲怀疑万月,记录员田玉珍马上说:“万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说,她去水囊那边,就是怕有人搞破坏。”
他到底该信谁,或者谁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显是有人搞破坏,而且这人就在一组当中。是谁?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于海不敢想下去。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赌气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