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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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霓-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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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死丫头。”三婶眼神紧张地盯着小叔和陈嫣,手微微发颤,于是她索性心烦意乱地丢掉了筷子,似乎是要让这两根孤单的筷子甩在桌上时那种伶仃的声音给自己壮声势。她接着狠狠瞪着南音,“你给我回你屋里去,不准出来,马上回去,快点儿。”三婶向来如此,她只是在平日里对南音横眉竖目,每当南音真的闯了什么“大祸”,她的第一反应总是手足无措,然后就是想把南音藏起来。我记得,她刚刚知道了南音结婚的事情的时候,脸色惨白,我在旁边紧张地以为她要晕过去了,结果她嘴唇颤抖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订两张飞机票,把她送到南京她外婆那里去——学校也不用去了,我就不信那个小流氓还能找到她……”
  就在这个寂静的瞬间,雪碧的大眼睛清澈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所有的人。对周遭氛围浑然不知的郑成功在耐心地玩儿着他推车上悬挂着的小老虎,位于纷争中心的北北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沉默了很久的西决突然把手按在了南音的肩膀上,“兔子——”他真的很少这么叫南音,其实这个绰号几乎已经被大家遗忘了,他说,“兔子,你是不是应该向小婶道个歉?”我闭着眼睛也知道,此时他放在南音肩上的那只手增加了一点点力度。
  南音惊讶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其实一如既往的温和,他自己不知道他最可恨的地方就在这儿,“你是不是应该——”使用文明礼貌的句子,以及看似好商量的语气来强迫别人顺着他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自己代表“公正”或者“正确”或者“唯一可行的办法”——这就是他总能成功地让我抓狂的原因。但是三婶和小叔的神色似乎是轻松了,无论如何,西决比谁都适合扮演眼下的这个角色。
  南音“腾”地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说:“对不起,小叔,小婶,我不是有意要针对北北。我只不过觉得,不应该因为郑成功不是正常人就不拿他的生日当回事。我只是觉得大家应该公平——要是连我们自家人都做不到公平地对待郑成功,那就别指望别人能来对他公平了。我吃饱了,我还是躲得远点儿,省得大家看我添堵。”说完她就径直回到了她屋里,估计会马上拿起电话跟她远方的老公哭诉并详细描述今天晚上每个人都说了什么。

东霓(一)(15)
那顿晚饭自然是冷清收场。要是一个人总是在那样的氛围里吃饭,估计很快就会得胃溃疡的。只有雪碧的饭量大得吓人,连小叔都叹为观止了,小叔惊讶地笑着,“我们家的这个小亲戚真是不得了……”
  在我拎起装着郑成功的篮子和三婶告别的时候,西决说:“你今天喝了好几罐啤酒,不能开车,我送你回去。”
  “啤酒不要紧的,你太小看我了吧。”我疲倦地翻了翻白眼儿。
  “开什么玩笑?”他从我手里拿过了篮子,“我有先见之明,今天一点儿都没喝,就是怕你一不小心喝多了不能开车。”
  “行——我败给你了。”我举手投降。
  南音就在这个时候穿戴整齐地跑了出来,斜挎着她的背包,对三婶说:“今天晚上我要到姐姐家去住。”语气依然是硬邦邦的,说着就谁也不理睬,拉着雪碧跑下楼去了,连电梯也不等。
  三婶叫住了我,塞给我一个饭盒,“东霓,拿着这个,她今天晚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到了你那里一定要喊饿了,你把这个在微波炉里给她热热。”
  郑南音小姐的坏心情似乎一直持续着,西决把副驾座的门拉开,笑着对她说:“南音,坐哥哥旁边吧。”她把脖子一梗,冷笑一声,“虚伪。”
  “兔子,”我也加入了和稀泥的行列,“别这样,你看他都在主动向你求和了。”
  南音又把小脑袋愤怒地一甩,“谁稀罕!”然后执著地拉开后座的门钻了进去。雪碧在一旁静悄悄地微笑,当众人坐定了以后,雪碧突然说了句:“南音,你好幸福呢。”我从前反镜里看见南音眼中有一丝惊讶轻轻地一闪。
  半路上西决的手机突然响了,响了一遍又一遍,他置若罔闻。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了起来,铃声固执得就像是一条不知道自己被放在鱼缸里的金鱼,奋力冲撞着封闭的空间里那种不容分说的安静。
  “到底谁呀?”我问。
  “没有谁。”他那副讨人嫌的样子又出现了,我早就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江薏”,就不知道他玩这种把戏有什么意义。要是真的那么讨厌江薏,换个号码不就好了?设置阻止江薏的呼叫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故意摆出这副样子来:我在,我就是不理你。看来男人们都是需要诸如此类的意淫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存在的。
  “你不接,我替你接了,不然你就把它关了,我们郑成功就快要睡着了,你吵醒他后果不堪设想。”
  他沉默不语,终于在电话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按下了“接听”。“就是嘛,”我在旁边笑,神志不知为什么有些涣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玩这套青春期的把戏干什么?”
  “西决,西决是你么——”江薏的声音大得可怕,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声音她是喝多了,言语间几乎都充斥着酒精的眩晕,“西决我要见你,你别挂,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上个星期说了你会再来的,为什么又突然不接我电话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耍我你混账王八蛋你该死你小时候活该变成孤儿——”歇斯底里之后她突然软了下来,紧张的空气里弥漫着她崩溃的哭泣声,“西决你别这样对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了,对我好一点儿,求你了,否则我杀了你让你死无全尸——”电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挂断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我的声音干涩无比,“你又去见过她?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不回答。我的身后传来了那两个淘气鬼清晰的、重重的呼吸声。南音胸有成竹地、清脆地跟雪碧说:“大人的事儿你别管,那么好奇干什么?等你长大了我再慢慢给你讲。”
  

东霓(二)(1)
我住的地方是新开发出来的小区,人不算多,不像三叔家那边,入了午夜还灯火错落。当初我选择这里,也正是看中了这个地方的安静,还看中了能从窗子里看见的护城河。今天周末,我的那栋公寓楼基本上整个都是黑暗的,在暗夜中透出隐约的轮廓,像一只有生命、但是在沉睡的兽类。因为整栋楼里卖出去的房子并不多,只有那么寥寥几扇窗子透出来橙色的光。其中一家开着窗子,杯盘交错还有欢笑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估计是在庆祝什么。南音盯着那扇孤零零地欢笑的窗子,吐了吐舌头,“简直像是聊斋一样,真吓人。”
  我住过很多很多的房子,美国小镇上外观丑陋的公寓——我怀里抱着一盒新买的牛奶,挺着臃肿的肚子,胳膊差点儿够不着电梯的按钮;北京三环边上陈旧的住宅区——那是我最自由的好时光,我通常在凌晨到家,有时候带一个男人回来,有时候不带,我那个时候开着一辆从朋友那里买来的二手的小货车,因为服装店的货物都是我一个人进回来的,我一想到只要我卖掉这满满一车的衣服——尤其是想到其中一些难看得匪夷所思也照样有人来买,他们把钱交给我我就可以去给自己买些漂亮一百倍的东西,心情就愉快得不得了,愉快到让我神采飞扬地把头伸出车窗外,用很凶的语气骂那几个挡了我的路的中学生,那些满脸青春痘、骑着变速自行车的小孩子喜欢被我骂,青春期的男孩子们都是些贱骨头;新加坡高层公寓里面别人的房间也曾是我落脚的地方,我带着一脸已经乱七八糟的妆,一开门就可以放纵地把自己摊在一小块东南亚花纹的席子上面;再往前,就是龙城另一端的那个工厂区,我拎着从夜市买来的30块钱的高跟鞋,轻轻打开门,祈祷着我爸要是喝过酒就好了,这样他会睡得比较死,远处,城市的上空掠过一阵狂风声,就像是天空在呼吸。
  天哪,为什么我想到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想说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句话,简单点儿说,对于过去的郑东霓,只要回到那个落脚的地方,就完全可以让自己以最舒服的方式或者融化成一摊水,或者蜷缩成一块石头。不用在乎姿势有多么难看,不用在乎完全放松的面部表情是不是很蠢,更不用在乎脸上的粉到底还剩下多少,以及衣服是不是揉皱了。因为门一关,我可以用任何我愿意的方式和我自己相处。但是现在,好日子完全结束了。最简单的例子,我关上门扔掉钥匙以后,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地踢掉鞋子,第一件事永远是把郑成功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小床里面,因为只要动作稍微重一点儿他就可能像个炸弹那样爆发出尖锐的哭声。现在更精彩了,除了郑成功那颗炸弹,还多了一个雪碧。我必须让我的精神集中得像是在外面一样,用听上去百分之百的成年人的口吻要雪碧去洗澡——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在一夜之间自然而然地学会做长辈的,反正,我不行。
  “姑姑,”雪碧疑惑地看着我,“不用给小弟弟换一套睡觉穿的衣服么?”
  “别,千万别。”我打开冰箱拿了一盒橙汁,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盒子险些掉回冰箱里面,“那样会弄醒他的。他醒来一哭一闹我们什么也别想做了。”
  “可是,”雪碧歪了歪脑袋,把可乐熊夹在肩膀上,“他身上的衣服太厚了吧?这样睡觉会很热的。而且,我觉得睡觉的时候还是不要穿着在外面的衣服,那样不是不干净吗?”

东霓(二)(2)
“哎呀你烦不烦?你今年才多大啊怎么那么啰唆——”我重重地把橙汁的盒子蹾在餐桌上,崩溃地转过脸,迎面看见西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算了,我深呼吸了一下,这个小孩毕竟初来乍到,我别吓坏了她,于是我换上了比平时还要柔软的口吻——那种说话的腔调的确让我自己感觉很肉麻,“叫你洗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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