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公平。”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公平过。”
雪染终究是青冢的弟子,他虽面色平静,但到底还是做不到冷眼旁观。
“此事还需严查再议。”青冢突然开口,满堂皆惊。
“此风不可长,掌门切勿姑息!”长宜真人道。
“凡事皆赖证据二字,彻查真相,难道不是你这蓬莱司刑的职责?”
长宜大喝:“此事再明白不过,还用查些什么?”
青冢身中诛仙草,勉强开的口,早已耗尽心力,面上虽平静依旧,也只是不想让众仙瞧出端倪而已。他已经开不了口了。
“此事牵扯了紫檀仙子,也算不得是蓬莱一门之事了,长宜仙尊既然不知道该查些什么,不如就让晚辈担了这份辛劳?”宫月走到最前处,抱拳一礼,彬彬礼数做得十分周到。
在场都是高手,为了不暴露不人不鬼的身份,我还是赖在不起眼的后头,拼命踮着脚尖看前方状况。百里惠胆大,径直跟着宫月走了。
长宜真人嗤之以鼻:“你是何人?”
宫家庄那三个弟子认出了宫月,从人群中挤出,个个面容惊讶,上下打量了宫月半响。一人向长宜真人解说:“仙尊见笑,这位是我们宫家庄的二公子,宫月。也是芒砀山水燕仙君的弟子。”
长宜真人冷笑一声,怒袖一摆:“宫家庄向来能者多劳,且看你能查出些什么来!”
青冢看了眼宫月,可能心脉已少许恢复,平和道:“此案交由你了,彻查期间,蓬莱弟子雪染,也一并交由你。”
宫月浅笑温雅:“承掌门仙君信任。”
长宜目光分外冷厉,由此断定他对宫月包揽重活的行为极度不满。他冷哼出喉,拂袖大步离去。
一众仙客见长宜离开,自是知道要看大戏,还得等上几日,因此也纷纷散会回巢。
殿内人数零丁时,青冢款款起身。
“师父……”雪染向殿上磕头道,“弟子不孝,让师父失望。”
只见青冢面容不该,一声长叹,便朝后堂而去。
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发展得顺利,蓬莱婚宴成了一场闹剧,昭夜没有来,进入镇妖海底更没有指望。
三个宫家弟子尚留在原处,不时朝宫月走来,约好似的眉头深锁。一人道:“月师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常晏,你一点都没变。”
叫常晏的宫家弟子一脸诚恳道:“既然遇到了,月师兄跟我回商丘吧!”
宫月指了指被孤立的我:“我忙着呢。”
“可……实不相瞒,宫家庄现在群龙无首,各方族长根本压不住大规模的蠢蠢欲动,还请月师兄跟我们回去主持大局!”
宫月淡然状:“群龙无首?”
“宫上他自从去了芒砀山与书仙老人一商要事,不日回过一趟,却又匆匆折返芒砀,此后再无音信,就像凭空消失了。”
“宫沿不在宫家庄?”
常晏认真严肃地摇了摇头:“不在。”
另一个说:“这次出席蓬莱婚宴,也是弟子三个自作主张,私下计量了过来,本想求助蓬莱,总要知晓宫上的去处。”
我搀扶雪染的手紧了紧,心下加减运算了小会儿。上次商丘相见,早已三月有余,他一个宫家掌门,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上百天的时间,可他的驱魔箭扬名天下,不可能是因为遇到危险。难道,他是故意躲起来?
能让宫沿选择躲藏的事情,我实在想不出来。
即便如此,宫月依旧不以为意:“常晏,若是八年前,也许我会跟你回去,但现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第六十五章 十里花海
莫约过了两日,雪染戴罪之身,被关押在戒律阁中,手脚皆被捆仙索牢牢束缚。诚然我是个不太容易动情的人,她凄惨的处境我虽觉着可怜,却没到潸然泪下的地步,这次又没安好心到这里套话来了,美其名曰探望。
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仔细去观察一个人的样貌。
雪染的样貌很特别,她年轻,青丝却早早成了白发。不像是相思成鬓,也不像岁月的白头,倒像未染尘污墨迹的白纸,一如天然皓白的茉莉,比雪花还要干净。乌珠澄澈,脸颊稚气未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而这张初识不久的脸,却让我似曾相识。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脱口而出的话在戒律阁回旋得格外清晰,不可思议,我要说的,明明是问她为何私自逃出镇妖海底!
她在颓然中抬头,只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无论按时间还是地点,我们都不可能见过,我的记忆里没有你,却觉得你很熟悉。”
“我是天地恶念所化的魅,在遇到师父以前,我不知道如何去记忆,世间万物只会在我的脑海停留半刻,转瞬即逝。在这个世界,我第一个记住的人,是师父。”
“那日你擅越镇妖海底,是不是因为你的师父?”
她慌忙摇头:“我有我的原因,但不能告诉你。”
“此事若不弄得明白,怎么洗脱毒害紫檀仙子的罪名?又或者,凶手就是你?”
“不是的,我没有害她!”
“那还犹豫什么呢?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们,把不得不出镇妖海底的原因晓说明白,你师父会相信你的。”
她依旧摇头:“我不能说。”
我恼道:“左一个不能右一个不能,那你到底能说些什么?”
她偏过头,银白长发挡住她挣扎的情绪,不再理我。
在来之前,宫月对我说,若她不肯乖乖配合案件的调查,什么都不愿意说,就用仙冥镜亲眼看个经过,这比任何证据都要直接简单。
我撩出匕首,心底哀叹,出其不意地按住了她的手,利索一刀,那手本就被捆仙索禁锢,无从躲藏,任凭雪染如何挣扎,都没有用。
血液不差累黍,滴落仙冥镜的中央,记忆的画面模糊开启。
“对不起,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的记忆,我必须了解。”
必须了解,我想知道她的记忆里到底有没有我,这是我的私心,否则这份莫名的熟悉感会让我头痛欲裂。
我不会窥探太多,只想知道两件事。我们是否见过,你有没有毒害紫檀仙子?
镜中模糊的画面渐渐明晰起来,很长一段记忆都是漆黑一片,我不停用意念跳转她的记忆,等我变换了十二个席地而坐的姿势,镜中才微微有光亮出现。
那是一个微雨蒙蒙的清晨,肃杀寒冬。
十里花海,红梅遍地。
少女赤脚踩踏冰雪,顶着两件百姓家的补丁衣物,焦急跑向一棵较为高大的梅花树。
梅花树下躺着位眉宇冷峻的重伤男子,半睡半醒,玄青色长袍沾满血迹。
少女将一件残破的衣物盖在男子身上,另一件举在手里,替他挡住风雨。她感叹道:“天怎么就下雨了呢?”
男子轻咳了两声,小声说:“走开些。”
少女听后移开了两步,男子虚弱得抬起右手,五指微微一旋,散落在冰雪里的花瓣争相跃起汇聚,幻化成伞,掉落到少女手中。
“这个是……”少女惊讶地握着花伞,盖到男子发顶。
“伞。”男子略挪了挪靠树的脑袋,“很多年以前,师父教的。”
“师父和伞?”少女懵懂,“你别说太多话,你……你好像快死了。”
他又咳了几声,气息微渺,沉沉睡去。
她本以为他会死的,可他却活了下来。她就是在这棵梅花树下,花了七日左右的时间照顾他,看上去是她救了他,但事实上,她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替他从人类的村子偷些吃食,还有取暖的衣物,挡挡风雨,偶尔陪他说话聊天。
那日天气晴好,玄衣男子的伤势好却大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孤身启程离开。只是他那两条腿伤得过重,还未能完全恢复知觉,行程了一个下午,有些只撑不住,他在一棵高龄的梅花树下坐躺下来。
他闭目少顷,梅花瓣散了满肩。他突然出声道:“还有什么事吗?”
半响,少女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从另一棵梅花树后怯怯走出。
她靠近些,将稀粥塞到他的手里。
他看着缺了口的瓷碗说:“就为了这个?”
她说:“我想跟着你。”
风潇冷冽,暖日将她单薄瘦小的身体倒映出冗长的影子,他缓缓站起,花瓣从玄青长袍抖落,埋进冰雪春泥。
“蓬莱是修仙的地方,你想修仙么?”
“我只想跟着你。”
“你叫什么名字?”
“还没想过,你能帮我取一个名字吗?”
“时逢腊月,尘世纷飞染雪。今后,便叫你雪染吧。”
他说:“做蓬莱的弟子,心无红尘,绝七情,断六欲。”
他说:“从此,你须心系苍生,救度世人。”
他说:“今日起,我青冢,便是你的师父了。”
她清甜一笑,绽开浅浅梨涡,乖乖唤了一声:“师父。”
他伸手掸去她银发上粉嫩的红梅,一手端着瓷碗,一手牵住她冰凉的小手:“走吧。”
雪染成为蓬莱弟子前的记忆就是这些,我想,若我们曾近见过,也只可能是在她尚未进入蓬莱仙岛的时候,但现在看来,我和她真的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任何见过面的可能性。
雪染是新生不久的恶念之魅,不谙世事,不通人性,记忆力也不好,会讲的话也不多。为此,青冢煞费了不少苦心,勉强教会她说话、认字、记忆、辨认事物、熟悉常识,以及琴技、仙法、道德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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