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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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第1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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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我得一诗相和,请介甫公教正。”遂即吟出:

  骑驴渺渺入荒陂,

  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

  从公已觉十年退。

  王安石知苏轼此时情迷于诗,无暇顾及京都之事,便挽苏轼站起:

  “子瞻才捷,开口即见性情之爽、情感之深。‘从公已觉十年迟’,正是你我的共同心愿,岁月难追,岁月可追啊!未来的邻居,你我相携攀山吧!”

  王安石在苏轼的搀扶下攀上山顶。钟山龙盘虎踞,呈奇现胜,莽莽苍苍,东西七八里许,顶天宇而俯视大江,巍巍乎,云飞雾滚,细雨蒙蒙,激神荡志,霸气森森。苏轼豪情澎湃,面江而立,舒臂欲飞;王安石坐于石上,气喘吁吁,捋须鼓舞苏轼:

  “六朝兴亡事,尽在云雾中。子瞻可诗赋而歌……”

  苏轼应诺,放声而吟:

  千古龙盘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路,江南

  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骈凌紫雾,红驾驶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翩然

  欲下还飞去。

  王安石笑而吁叹:

  “白鹭者得无意乎?豪哉子瞻,放哉子瞻,胸怀之豁达,今时无人可及!予昔日登山顶,曾有‘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之狂狷,今日年老力衰,终悟觉子瞻在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参透的禅机:‘高处不胜寒’啊。”

  苏轼神情亦为之怆然,但他根本没有想到王安石在提醒自己,反而以为王安石在为宰执遭贬而哀叹。介甫与皇上的失和,自己是无语宽慰的,他急忙脱下长衫,披在王安石的身上。

  王安石与苏轼又游悟真院。沿钟山山脚蜿蜒小路而东行,王安石以主人殷切之意,为苏轼介绍悟真院环境之清幽和景色之绝胜,吟出了去年春天游悟真院写的一首诗:

  野水纵横漱屋除,

  午窗残梦鸟相呼。

  春风日日吹香草,

  山北山南路欲无。

  王安石还讲述了一个佛界仙缘的故事:

  “传说五百多年前,悟真院为一白须胡僧所建,虽地居形胜但无水泉,仅以岩洞滴水为饮,致使香火冷落、钟鼓音微。胡僧掘井不得,遂割臂血染香火以求佛,参禅三日三夜,翌日清晨,忽有一庞眉老者扶杖而至,招胡僧至佛堂后之山崖巨石处,指石而语:‘悟真’,悟真,‘真’在此处”,说罢,举仗一点,石地轰裂成池,九泉涌溢,芳香醉人。胡僧急忙执礼拜谢,庞眉老者已不见踪影,胡僧惊诧,跪地捧起泉水品尝,果然清冽爽口,唇齿生香,筋骨舒坦,白须变黑,再仔细品味,其水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蠲疴。胡僧狂喜高呼:‘佛祖功德无量,此八功德水也,悟真院将施佛恩于天下’……”

  苏轼听得认真专注,忘记山路峻险,几次落脚踏空几至跌倒。

  “几百年来,悟真院香火兴旺,探幽索胜者四季不绝,香火事毕,或饮一杯泉水解渴,或洒一身泉水消灾,或带一瓶泉水送友,更有青春男女,临泉交杯,欢饮泉水以定情盟誓。”

  苏轼的心境,全然沉浸在王安石语言描绘的仙界幽境中,更着迷于八功德水的神奇,发誓似地喃喃自语:

  “悟真,悟真,我此刻似已悟真成佛了。今日酒可以不饮,斋可以不吃,当畅饮‘清、冷、柔、净、甘、香、不噎、蠲疴’八功德水而醉神……”

  驴子“噢噢”的昂头嚎叫声惊动了缓步交谈的王安石和苏轼,他俩抬头一看,悟真院就在眼前。

  苏轼和王安石兴致盎然,谈笑风生地踏进悟真院,突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数以千计的人群,乱蜂似的拥挤在通向佛堂后泉池的市道上,捧钵端碗,提桶挑担,疯狂地叫嚷着、嘈杂着、移动着,人群之中,有渔樵农夫、有街巷黎庶、有蔑工织女、有官吏学子。苏轼瞠乎不解,视王安石而求答,王安石神态茫然,双目发呆。老仆急中生智,带苏轼、王安石觅路绕过佛堂而至泉池,眼前的情景更使苏轼、王安石惊诧失神:一群青壮僧侣,身披袈裟,手执禅杖、横眉怒目护卫着泉池,僧人老少二人立于泉池柴门之内,老者捧钵收钱,少者提构卖水,一位禅师打坐于池畔高岩之上,闭目敲打木鱼,高声喊价:

  “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八功德水,救普救难,五钱一钵,三钱一碗……”

  王安石脸色苍白,跌坐在身后的一块青石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语难说地微微摇头。

  苏轼恍然:奇货可居,奇货生财啊!心中的希冀失落,他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的痛苦更加重了他心头的悲哀,发出了一串苦笑:

  “探幽索胜?悟真成佛?今天总算大开眼界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银两,交给身边的王府老仆:

  “老伯,劳你辛苦,买一桶八功德水来……”

  老仆犹豫了:

  “先生,我们没有水桶啊。”

  “你不是带有喂驴的油布桶吗?”

  “这……”

  “我要用八功德水饮咱们的毛驴。”

  老仆不解地离开了。

  苏轼颓然地坐在一块青石上,心中烦乱地望着泉池边的人群,长吁一声:世风如此,京都的情景又会如何呢?

  王安石怆然开口:

  “子瞻,你此刻看到什么?”

  “农夫不再耕田,织女不再梭丝,官吏不安其职,学子离开书房,黎庶不再各司其业,连僧人也不再诵经坐禅。”

  王安石默不作答。“变法”灵魂的失落、人们心中寄托的消失、官吏贪黩,重臣纵欲,朝政日非,边事溃败的“四面楚歌”,已摧毁了固有道德。学子的茫然,黎庶的惶恐,天下的牢骚,都惶惶然向着游曳不定、神化佛化的依托物拢来,正在淹没着人间实有的良知。唉,‘天纵英明’的皇上,在几年之前不是已向京都的十大禅寺礼顶膜拜了吗?今天江宁悟真院这幕草台闹剧,还值得悲愤惊讶吗?

  苏轼道:

  “唉!怨什么渔樵农夫、度工织女、官吏学子、黎庶僧侣?自己不也闻‘八功德水’之神奇而心醉神迷吗?道德在权势、欲念、珠宝、金银面前是软弱的,心灵原是朝三暮四的淫妇,自己的心灵不是也在经受着饥渴的煎熬吗?彼岸在哪?苦苦寻觅终不可得啊……”

  王安石没有直接回答苏轼的询问,他似乎也回答不了,只是用吁叹宽慰着苏轼:

  “大佛已去,悟真院已非昔日,历史的轮回,也许就要开始了。子瞻,你今年四十九岁吧?仍是可为之年,安居江宁等待天时吧!当‘八功德水’失去神秘的佛光,恢复了真实的存在,人间的悲哀也许会消失的。”

  王府老仆手持油布桶颓丧而回,把银两奉还苏轼,歉疚地禀报:

  “泉池人群拥挤,青壮人物均系买水倒卖之徒,凶悍异常,老仆力衰,实在挤不进去!”

  苏轼站起,笑着宽慰老仆:

  “大佛已去,带走了人间慈悲,怪不得老伯的。佛不超度,驴子只能是驴子了。”

  他把手中的散碎银两放置在青石上,执佛礼祈祷:

  “阿弥陀佛。大佛轮回转世吧,凡人苏轼留下香火钱了。”

  王安石微笑摇头。

  王安石与苏轼再游定林寺。山路弯弯,奇景迭出。

  漱甘凉病齿,

  坐旷息烦襟。

  因脱水边屦,

  就敷岩上衾。

  但留云对宿,

  仍值月相寻。

  真乐非无寄,

  悲虫亦好音。

  王安石反复吟唱着,似在敲字炼句,似在吟给苏轼听,似在品味着“无机巧在心”的闲适,不觉已抵达定林寺山门。

  山门徐徐打开,时空大师长眉白须,身披袈裟,举止飘逸,微笑而出。

  “阿弥陀佛。闻歌吟而知荆公至,‘真乐非无寄,悲虫亦好音’,真佛门之语啊!”随即合掌转向苏轼,吟出苏轼十多年前在杭州写的诗句殷切致意:

  “‘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通身。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施主必是昔日杭州夜宿九仙山的苏郎苏子瞻了。定林寺今日生辉,老袖竭诚欢迎。”

  苏轼惊讶于时空大师竟能张口背诵自己十多年前的一首诗作,急忙拱手为礼:

  “大师仙安。苏轼愚钝,特谒定林佛缘,以净灵魂,乞大师指点。”

  王安石笑道:

  “子瞻今日何其拘谨如此?时空大师慈悲,佛境高雅,然根抵性情乃我辈诗行人物,尤喜子瞻诗词。昔日你的一部《钱塘集》常使大师捋须赞叹。”

  苏轼更为惶恐:

  “惭愧,惭愧,苏轼轻狂之作,污大师慧目智珠了。”

  时空大师:

  “荆公所言极是,老袖与子瞻虽属初次结缘,也算是年久的神交了。”

  时空大师,姓名不详,籍贯亦不解,自云时年八十三岁。民间传说,此人乃江南才子,因考场失意,愤感世情混浊而遁入佛门,研读佛经以参悟人生,绝迹江宁繁华,自守僧寺空灵。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王安石居江宁,与时空大师结交,论诗谈禅,相慕相敬,朝夕相晤,交谊日笃。王安石宰执京都时期,两人书信来往不断,时空大师常以“势不可使尽,言不可说尽,规矩不可行尽”等佛语相嘱。特别是王安石第二次罢相贬居江宁的八年间,定林寺成了王安石自疗心灵创伤之所。时空大师虚无名利、崇尚空灵的言行,多少宽慰了王安石郁闷愁苦的心境。王安石明知佛门的晨钟暮鼓敲撞不出人生奥秘的蕴底,但佛门对于人性美好的追求,却能给自己以慰藉。况且这定林寺里有着一位年老的佛心诚挚的朋友。

  王安石和苏轼随着时空和尚走近佛堂,忽被门前两楹新添的一副长联吸引住了。王安石和苏轼注目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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