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都有种暖洋洋的错觉。
缓缓行来的车队自奕城北门而入,穿过西街,到了城西边的某个豪华宅院门前,方停下。
这家宅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围着的人各自七嘴八舌的说着恭贺乔迁之喜的吉利话,个个都怕落了后,好被人瞧出生分,只得扯着嗓子,定要把那最进得心坎的热络言辞摆出来,才能心里踏实。
有个男人立在门槛前,身上穿了件宝蓝色长衫,腰上系着赭色兽纹绅带,身姿高大挺拔,背脊笔直。
男人五官深邃,英气逼人,一双眸,像是幽暗的寒潭,透不出光亮。
他拱手作揖,面上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和气,举止言谈,老练有道,一表人才。虽被那群人呜呜嚷嚷的纠缠着,可男人脸上一点儿也没有不耐之情,等着招呼的差不多了,又引着那帮人进里面吃酒席。
这个男人名叫陆衍,正是弈城人议论了许久的风云人物。
他今日进城,引得不少闲散的百姓站在路旁看热闹,此下见了陆氏壮观的车队,便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听说,早些年这个陆老板可是陆家最不受待见的孩子,当时差点都闹得叫陆家给除了名呢,不少人都知道!结果没几年的光景,他却成了陆家兄弟几个最有出息的,啧啧……”
人红是非多,关于陆家的八卦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人群里又有个人接话:“我姑母以前在陆家做活儿,听说,当年陆老太爷可是很不待见陆老板的。不给吃饭,毒打……他们陆家,啥狠心事儿都做得出来!后来陆老板就自己出去创事业了,这些年都没回来过。也不知,他这番浩浩荡荡的回来,是为个啥。”
“听说是朝廷乱,北方不太平啊……”
道路一旁,虞汐面戴纱巾,正推着一车酒坛,从旁经过。
听到人群的聒噪声,她停下步子,拉了拉面上的纱巾,然后搓搓被冻得发红的双手,接着,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一脸平静的推着木板车继续向前走。
那打造的不算牢实的木板车,每行一步,便要吱吱嘎嘎响上一响,直叫人怀疑,是否下一刻,它便会整个都散了架子。
忽地,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了几个小男孩,皮猴子一般围在虞汐的周围,唱起了歌儿来:
“虞老太婆,虞丑八怪!没人要,嫁不出去!”
四五个小孩嘻嘻闹闹的围成一圈,拍着手,唱啊跳啊的哄闹着。
为首的一个男孩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下了虞汐的面巾,然后赶快又一下子蹿出老远去,做了个鬼脸,道:“丑八怪,看你这下怎么办!”
街上聚集着的好事之人,当即就寻着小孩子们的嬉闹声侧头望了过来。
虞汐惊慌失措的杵在街上。
不少人这是第一次看见她面纱下的真容,不由得愣住了。
众人皆知北城酒馆的老板娘是个毁了容的,便总觉得她的脸孔必是叫人作呕的。
怎想到,虞汐其实很美。
就算脸上有条疤痕,可大美人还是大美人,那伤疤未添丝毫丑恶,反因泪痕般的形状,给她的美画上了几分特色。
不少人看直了眼,伸着脖子就往虞汐那边瞅,也顾不上八卦陆家了。
就连先前几个恶作剧的男孩子,都一个个羞红了脸,在虞汐面前腼腆了起来。
虞汐开口要回她的面纱,男孩便嗫嚅着给了。
她本想戴好面纱速速离开,不料这时,人群里走出了个年轻妇人。
妇人是杨氏。
杨氏因着传闻,很不待见虞汐,这下看见自己的儿子,竟在她面前作小媳妇样娇羞,不由得一阵冷哼。
她看了看虞汐的脸,心里有点泛酸,便嚷了一嗓子:“我道是谁,原来是北城那个与弟弟不伦的丧门孤女啊,这光天化日的,劳烦你能别出来散晦气吗?”
不伦可是大罪,杨氏嘴巴说话够狠。
于是,那本是长舌之人暗地里派遣的闲话,这会子,就突然便成了泼在明处的脏水了。
虞汐闻言是脸色一凛,不用思量,就知道这定是媒婆于大娘做的好事。
众人一听这话,再联想着虞汐漂亮的脸蛋,顿时看着她的眼神就多了几分不屑和轻贱。
人言如刀割,周围如火苗般愈演愈烈的议论声,灼得虞汐面如针扎。
这时,走在虞汐后面拿货的六子也跟了上来,隐约听见人群的非议后,他丢下货物就挤到了虞汐身边。
六子将虞汐护在身后,一脸怒色,指着人群嚷嚷:“你们这些人都胡说八道什么呢,她是我姐,我们清清白白!”
六子是虞汐从街上捡回来养的乞儿,这些事儿街坊邻居也都知道。两人年纪差了六岁,本来谁也没往那方面想,但最近谣言四起,大家伙儿都觉得,这世界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便认定两人的关系是非同一般的。
虞汐按住六子,叫他不要再嚷了。
越嚷骂,只会越激起人群的逆反心里。
她这些年以一个女子之身份,支撑起一片营生,着实遇到了很多困难。
但当下这些流言飞语,还不足以叫她畏惧。
虞汐想,凡事遮遮掩掩,只会越描越黑,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事情好好摆在明面。
于是众人只见虞汐扑通一下,便瘫跪在了道路中央,漂亮的眼眸里也蓄起了莹莹泪水。
“众位乡亲,我虞汐本是孤苦之人,这些年承蒙乡亲拂照,这才得以安身立命,我实在感恩在心。至于今日,竟误传出如此不堪丑事,我也着实汗颜,只还望诸位且听我一言。”
虞汐的声音委委屈屈,却又不卑不亢:“当年北城酒馆的原主人,也就是刘老夫妇,救了无家可归的我之后,我心存感激,便想嫁进刘家以作报答。可惜刘家唯一的儿子刘大郎,去了北疆战场后已是多年音讯全无,我只得陪着二老一起守着,以尽绵薄心意。后来,我在街上遇见了只有八、九岁的六子,见他明明自己都吃不饱饭,却还把乞讨来的食物分给一同流浪的丫头,我知道这孩子心好,便过问刘老夫妇可否认他作义子,如此,也算刘家有个男丁能抛头露面。刘老夫妇感念我多年陪伴,不忍叫我独守空房,同意此事后,就连带着也把我认作了义女。这样,我和六子才有缘分成为姐弟……”
这话即是说明,捡回男人这码事,可不是虞汐说的算的。
而当年的真实情况,也是别有故事。
六年前,虞汐家破人亡,自悬崖坠落,满身是伤痛。
后来,她被刘老夫妇从人牙子手里,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了回来,以给刘家失踪多年的儿子守空房。
虞汐是用了不少手段,才让她的形象,从“未婚先寡的刘家媳妇”逐渐变成了“刘老夫妇养的义女”。
现在,她甚至接管了刘家的酒馆。
“……刘老夫妇对我有再生之恩,我虞汐愿一直守着酒馆,代替已故的老夫妇二人,等着他们的儿子归家!若一天得不到刘大哥的消息,我就一天不嫁人,就这样等着、守着,决无二心!”
这话说得感人。这些年北疆动乱,连年征战,不少男丁被抓去了战场,之后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站在这儿围观的人里,就有不少是家人去了战场的,当下听见虞汐的一番话,他们几乎热泪盈眶,心里顿时就无法将她与乱仑之人联想在一起了。
虞汐此时,更是泪流满面的看着人群,诉道:“可是我不愿嫁人,却有人偏偏盯上了我!”她顿了顿,等吊起了人群足够的好奇心后,才接着道,“街坊邻里皆可为我作证,这段日子,媒婆于大娘可是没少往我家跑……她拿金银诱惑我,又拿恶言来逼迫我,为的就是叫我嫁给李家太爷冲喜,她好从中牟利!我虞汐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便几次婉拒,怎想于大娘却并不死心,后来甚至咒我‘孤苦一世’,六子当时气急了,便拿着笤帚把人赶出了家门。不想他却因此遭到于大娘记恨……而没过多久,城里就开始传闻我、我与六子……”
虞汐一副愤愤的说不出话的样子。
众人都不是傻子,于大娘在弈城混迹多年,她是个什么德行的,谁人不知晓。是故,待虞汐这番话说到这个地步,围观的人们也都心里冷笑起来,知道虞汐差点成了于大娘坑害的又一女子。
人们就对于大娘更加唾弃了,而对虞汐,他们则暗暗同情起来。
妇人比较感性,听了虞汐的话后,想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就这样干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六年,实在有情有义,登时都低下头、抹起眼泪来。
其中以杨氏为甚。
因为她之前骂虞汐骂的狠,此刻杨氏是格外羞愧,她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又看见虞汐瘫在地上眼泪莹莹,就觉得这个貌美的姑娘真是个可怜人,一颗心都化成了一滩水。
作者有话要说: 额,都忘了,晋江遍地是口口。
唉,改。
☆、三
六年的光阴,若白驹之过卻,忽然而已。
虞汐现在还能回忆起刘老太太临死前模样。
她记得那双枯手死死掐着她的胳膊,恶狠狠的:“你要死守着这刘家,哪儿也不许去,等着我儿子回来……若等不到,你,就也别活……”
刘家没把虞汐当人看。
但生作女子,若自己再不把自己当人看,那就真是自甘轻贱。
所以尽管虞汐在刘家的几年里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却日益坚强了起来。
大概是第三年的时候,刘家老夫妇接连终老,而虞汐给他们当牛做马的生活,也终于结束了。
而这时,虞汐已年有双十。
少女时期匆忙逝去,这样的年纪,已是没法嫁个好人家了。
虞汐的头脑很清醒,她知道像她这样,不仅身世孤苦、面容有缺憾,又错过了适嫁年龄的女子,若是草率把自己嫁出去了,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且这世道,如刘家一般,把女人当作传宗接代道具的人家,比比皆是。
她何必去别人家里低头甘为奴?
于是虞汐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