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活命,金诵盘动摇了决心。他要汽车司机王万山带他去找“何子文”。
颐和路五号是一幢花园式的楼房。一按电铃,有人出来开门。进入客厅,侯视察不在。侯视察在前面珞珈路十九号的赵课长那里。
院子是相通的。公务员打开后门,他们走进去时,有个日本兵正在同赵课长和“何子文”谈话。金诵盘和王万山坐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这个穿过军装的侯视察。
送走了日本兵,侯视察才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处长。”
因为是赵课长的家,金诵盘不好多说,只是用严厉的眼神紧紧盯着他。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王万山讲了请他买米的事情,他答应了。
走出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身边闪过去了。“这是谁?”处长问。
王万山上前几步去看了看:“好像是后方医院的尤院长。”
“叫他一下。”
“尤院长!”王万山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
路上没有什么人。戴黑礼帽的人回过头来看了一下:“金处长。”
尤院长也住在颐和路,他请他们到家去坐。一进门,他就说:
“这地方不错吧,我和孙副会长住在一起。”
“哪个孙副会长?”
“孙淑荣。”
他领着他们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妖艳的女人端上了茶水。房间很华丽,铺着猩红色的地毯,上面是北斗星座式的吊灯,席梦思床上盖着两条毛毯,大床边还架着一张小床。
“这里还有谁住?”处长问。
他红了脸。“朋友,两个女朋友。”尤院长说:“我现在叫洪少文,跟着孙淑荣在自治会做事,处长有什么吩咐,小弟一定尽力。”
他们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几天,尤院长派人邀请金处长去宁海路的五福楼上吃饭。金诵盘叫医官蒋公谷一道前往。
尤院长——“洪少文”已在楼梯口迎候了。酒菜是丰盛的,红红绿绿十几个盘子。南京名菜盐水鸭鲜嫩可口,红烧鹅香味诱人。酒是洋河大曲。桌子中间的大拼盘,是用各色荤素菜肴制成的“丹凤朝阳”。
“来,处长,为我们大难不死干杯!”尤院长不自然地笑了笑,站起来。
处长站起来:“死倒不怕,军人以卫国为天职。自然,逃过劫难,总是幸事。”三个人碰了下酒杯,都干了。
几杯下肚,尤院长兴奋了,他说:“陶会长可是个好人,他搭救了我,也很赏识我。没有他,说不定我早被拉到下关枪毙了呢!他准备叫我当自治会的卫生组长。处长,谷兄,你们要是想干,我给陶会长一说,没有问题。”
金处长愤愤地用眼睛盯着他。尤院长越说越得意:“做人要想得开,好死不如赖活。这次多少人成了刀下鬼,连尸首都找不到,可怜啊!其实,人活着,就是挣钱吃饭,给谁干都一样!”
奴才们(4)
处长变脸了,他把酒杯重重地放下,说:“你可不要忘本,不要贪小惠而乱大节,以致造成终身的遗恨!”
蒋公谷连连劝处长息怒:“算了算了,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金诵盘是江苏吴江人,他一九二五年入黄埔军校,第二年随军北伐干医务工作。沪淞开战后,他组织战场救护,眼见国土丧失,生灵涂炭,他和每一个有爱国心的人一样,感到十分痛心。他恨日军的凶残,更恨摇尾乞怜的小人!他是他的上司,他觉得他有权训斥。他不顾一切地怒斥着面前这个卑劣无耻的汉奸!
尤院长尴尬地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答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训完,金涌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拉着蒋公谷起身就走。尤院长不知说什么好,他呆呆地坐着,直至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了。
“何子文”送米来了,他是开着车子来的。坐下后,他谈了他当时危急的处境。他说,他过不了江,又找不到人,身上的钱又被人抢走了。因为没有熟人,在日本兵的刀枪下东躲西藏。后来碰到这个姓赵的课长,才进了自治会,分管粮食运输和有关交通的事务。“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他说。
处长问了他一些情况后,把他叫到楼梯下的一间小屋。插上门,讲了立身之道,又晓以民族大义。末了,要他记住文天祥的两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点点头,握了握处长的手走了。
在敌人的旗帜下,什么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一个个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有一天,有人传说教导总队的一个营长带着一伙人明天要偷渡过江。金处长一听,立即派人去联络。第二天一早,五个人出了水西门,好不容易在一家小理发店中找到了这位营长。他看了看大家,说:“今天人太多了,再说,你们的打扮不像小贩和农民,明天再走吧。”
回来吃中午饭,刚拿起筷子,“何课长”来了。饭间,说起出城的事。他说:“乘车到上海的话,车证很难弄到,就是到了上海也难,日本人盘查很严,不如先乘车到无锡。乘车证我可以搞到,不过要花不少钱,你们###个人,起码要一百法币。”
大家默默地吃着饭。吃完,又谈起了这铁蹄下牢狱般的生活,各人谈着外面的见闻,谈着各种各样的苦难。
金处长喝了一口茶,一件件伤心事又引起了他的怒火,他大骂了一通日本兵后,又骂起了无耻的汉奸:“民族危亡,不但不舍身报国,反而认敌为友,出卖祖宗,还有何颜见人呢?丧失气节,就是断了脊梁骨!就不是站着的人,是四脚着地的狗!”他激愤了,他从桌上抓起一只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啪”的一声,玻璃片四处飞溅。
谁都不敢吭气。“何课长”有些惶惶不安,坐了一会,他告辞了。
第二天下午,他又来了。他从怀里摸出九张乘车证交给处长:“你们走吧,我派车送你们。”
汽车来了,他没有来,他怕见到他们。
共产市场
当下关和太平路开设了一家又一家的日本商店的时候,难民区内的上海路两旁,搭起了不少草棚,炉灶和摊贩摆了四五里地长!
世界上最顽强的是人的意志。刀砍火烧,也不可能灭绝。凡有生命的地方,一定会有生命的喧闹。写有歪歪扭扭的残缺不全的中国字的日本商店,都不准中国人买东西,虽然里面烟、酒、糖及日用品都很齐全。他们只有一样东西向中国人开放——“白面”和“黑货”。白面又名海洛英,黑货即鸦片。这是亡国灭种的毒品!可也怪!确有人去买,也确有人上瘾。更有人以此为职业,城里三十元买的货,到乡下能卖一百元!
海洛英和鸦片是吃不饱肚子也暖不了身子的,要活命,就要有吃的用的。开始是偷偷地卖高价,纸烟五六元一筒,猪肉一元一斤。渐渐地,人越聚越多。于是,有了地摊,后来又搭了棚子。有了蔬菜、猪肉,后来又有了火柴、肥皂、棉布,再后来什么都有了!
为了生存,也为了对抗,中国的难民在冷冷清清的、高高低低的、弯弯曲曲的上海路上创建了一个热热闹闹的、花花绿绿的、欢欢喜喜的“共产市场”。这是生命的力量!
这里全是国货。青菜、豆腐、猪肉都是附近或江北农民偷偷运进城的。虽然价格高一些,但非常时期,民以食为天!其他东西就便宜了,西装只两元一套,沙发三元一套,狐皮袍子才十几元钱一件,上等的俄国毛毯才三四元钱!好在要什么,就有什么。马桶痰盂、碗筷碟子、茶壶茶杯、桌椅板凳,家庭日用杂品一应俱全。价格随便喊,买卖和气,全没有为争一个铜板而面红耳赤的场面。有一个人花三个铜板买了一把茶壶,走时,摊主还客客气气地关照一声:“老板走好!”
人的心境,是受一定环境影响的。苦难是一种催化剂,它强化了一种观念:大敌当前,只有互相依赖和互相帮助才能生存。它也起到了一种平时起不到的凝聚作用:“都是中国人,好说!”所以,“共产市场”上没有争吵,没有抢劫,没有偷盗。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中国人,中国人统治了这里的一切!这是铁蹄下的一块绿洲!
“共产市场”,这个难民们集体创作的名称已经说明了它的性质。这里的商品,除了新鲜的副食品和部分调剂余缺的衣物旧货外,不少是非法得来的。这里的摊主,有的是小本买卖,也有的是无本生意——夜里悄悄地出去搜索,白天在地摊上高声叫卖。被日本兵抢劫过和烧毁了的商行、店铺、公馆里,都是无人之境。食品公司里有吃的、百货公司里有日用品,棉布庄、杂品店、服装店、五金店、酱菜店、茶叶店……,每一家店铺里面,多多少少总有些值钱的东西。连龙蟠里军医署仓库内的印有红十字的被单和枕套,也被人拿出来卖了。白布被单一元钱买五条,枕套四个铜钱一只!这是不同于抢劫的自救。这是与抢掠相似的偷盗。这是特殊情形下的一种特殊行动。
这里有许多特殊的事情。有一个人从地下掘出两只茶碗一样大的沾满泥巴的金碗。他以为是铜的,摆在地上卖两毛钱。有个识货的人一拿起来,就觉得很重,他用纸擦亮了一角,只见金光闪闪,就从口袋里掏出两毛钱,把两只金碗都买走了。在当时兵荒马乱的年月,不少人为了生活,卖什么的都有。最可惜的是文物。六朝的、明清的瓷器,还有翡翠玉器、各种古玩、名家字画。据当时人说,曾有赵子昂画的马、董仲舒写的字、仇英的山水画、岳飞的手迹,还有陆润庠、钱南园、唐伯虎及八大山人等等名人字画和古版的《西厢记》等很多古书。当时人们只为活命,很多人不识货,也没有心思搜集文物,这就给日本兵碰上了运气。说来也奇怪,不少日军都懂得文物的真假。他们发财了。一个日本兵掏出四百元钱,拿走了一幅仇英的山水画。后来,日军带着口袋和箩筐到上海路来掠夺文物,他们红着眼一件一件地往口袋和箩筐里装,然后象征性地给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