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进行了一半,为东乱打断。及至东乱平定,又花三年,通了广平渠。但广顺渠,却一时无力继续了。 “这里面的缘故……”石长德踌躇着,没有说下去。 “我明白。”邯翊接口,顿了顿,轻喟着又说了一遍:“我明白。” 心照不宣,便无需多言。 邯翊思量片刻,又问:“秋陵那边,总还得要两三年吧?” “至少两年。” 邯翊低头不语。半晌,端过桌上的茶来,递到唇边,却又放下了,恨恨地说道:“陵工上那些蠹虫!” 石长德却说:“只怕也不全是他们的事。” “嗯?”邯翊的眼风倏地扫了过去,“怎么说?” 石长德不动声色地笑笑,说:“臣也耳闻,不曾勘实过。大公子何不派人去秋陵看一看?” 这是要紧话。 “也是个办法。”邯翊想了想,说:“叫冯景修去吧。” 话出口,看看石长德的眼色,就知道指对了人。 “容臣明日,先跟他谈一谈。”石长德欣然回答。 隔两日,邯翊请过萧仲宣来,说起此事,萧仲宣脱口赞道:“石相果然老成谋国。” 邯翊笑叹:“老成是老成,累也是真累。他倒不怕我听不懂!” “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石相自然不能跟我萧某一样。再者——”萧仲宣狡黠地瞬了瞬眼睛,“大公子不是听懂了么?” 邯翊便一笑,不提。 他找萧仲宣,要商议另外一件事。 仓平齐世炯被毒杀一案,已经开审。 原本是件寻常的人命官司,却因三司会审,大公子和辅相坐镇,陡然变成天界第一大案。眼下已经过了几堂,都是蒋成南主持。 他是地方官出身,问案很有一套。几堂下来,凶手不出莫氏和丫鬟芸香二人,已无疑义。 “两人之中,自然是芸香的嫌疑大。” 萧仲宣问:“这话是蒋成南说的?” 邯翊一哂,“那个‘滑不留手’,怎肯说这样的话?” 萧仲宣却说:“蒋大人也是老谋深算之人。他要先审这桩人命案,实在是釜底抽薪之计。”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另两案都可大可小,只有这桩能办到实处。 更何况,有齐家姜氏夫人在,要办齐家私蓄凡奴的案子,得多费不少手脚。倘若拿掉了姜氏夫人,则可一办到底,胜负之算,都在其中了。 “所以,莫氏一案,非办不可。”转念却又笑:“这蒋成南说起话来,拐的弯更大。今日特为请了我去,只问我在鹿州时,可见到了芸香的爹娘?我哪会知道这事情!” 萧仲宣一笑,“大公子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没?” 邯翊坦然说:“所以我请先生过来了,就想解这个哑谜。” 萧仲宣说:“其实这谜一点不难解,大公子是没办过底下的案子,所以一时想不到。芸香与齐世炯无怨无仇,所以我们都道,她是受人指使。然则她为何肯这样听话?无非两样:或受人贿赂,或受人胁迫。” “我明白了!”邯翊霍地站起身,“我立刻叫人再去仓平查,我想,不是在齐家,就是姜家,一定有结果!” “让谁去,大公子可有人选?” “萧先生可愿意走这一趟?” “那是自然。”萧仲宣欣然道,“不过,我一个人只怕做不了这件事。” 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身份不便。邯翊拧眉想了半天,陡然想到一个人。 “我让文乌跟你去!”
端州侯文乌,是天帝五公主最疼爱的孙儿,一直跟着祖母住在帝都。幼时父母双亡,曾在白帝府中住过一阵,跟邯翊是亲如手足的玩伴。 年纪渐长,成了有名的纨绔,镇日走狗斗鸡,游手好闲。白帝便不大喜欢他。但他人聪明,脾气也极随和,帝都权贵公子,倒有多半,与他交好。 邯翊觉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适不过,便找了他来,说明原委。 文乌连连摇晃圆圆的脑袋,“我不去。” “为什么?” 回答只两个字:“麻烦。” “你闲着也是闲着,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费得了多少力气?” “你少唬我了,这些个是非,搅进去就像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文乌手在脖子周围画了个圈,佻挞地笑着,“你呀,还是另请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说话怎么那么像兰王?” “都这么说。”文乌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连皮带肉咬了一口,很随便地说:“兰王么,早几年是真惬意,我比不上他,这几年我看他也惬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觉得这说法很新鲜,“怎么讲?” 文乌却又不肯说了,眨眨眼睛,“听不懂啊?那最好,当我没有说。”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着原来的话,问:“真不肯替我跑这一趟?” 文乌沉吟片刻,也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说两个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么呢?” 文乌学着巷间俚俗小戏做派,双手划个弧,一甩头念道:“两个月前,那色艺双全的颜珠颜大娘,她、她、她,还在鹿州!”说完,咬了口苹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听说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动声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里?” 文乌摇头,“不知道。听说她琴、歌、舞俱绝,天下无双,当年在楼中是红透了的人物。原本隐居了几年,已经不大肯见客了,不知为什么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处,说什么也要会一会她。” 邯翊悠然说道:“舞不清楚,琴虽好,未必天下无双,只有那条嗓子,怕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份来。” 文乌眼睛倏地一亮,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萧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与闻,邯翊独自思量,毫无头绪。 正在书房闷坐,门上来报:“兰王来了。” 迎到庭中,就见兰王摇摇摆摆地进来,手里提了只精致鸟笼,里面的小鸟儿,毛色金黄,颈上一圈翠绿。 邯翊笑问:“天寒地冻,小叔公怎舍得带宝贝出来?” 兰王一哂,说:“你还不如瑶英那个小丫头。玉环莺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说着,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断地讲起莺儿的来龙去脉。 邯翊却有些神思不属,兰王说些什么,渐渐充耳不闻。 忽听他提高了声音叫:“邯翊!” 方才惊醒过来,报歉地笑笑:“小叔公,说了什么?” 兰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桩大事,小叔公只怕还不知道。” 兰王淡淡地说:“文乌的事情,对吧?” “正是!小叔公你……” 兰王摆手,“别提这档事,我不爱理。听说你府里腊梅不错?带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闪,微笑说:“好。” 便引兰王进了花园。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腊梅树下,兰王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仰着脸,望着枝头娇黄的花朵,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想着心事。 邯翊便也不说话。 好半天,听见兰王问:“在想什么?” 邯翊说:“我在想,小叔公今天来,是要跟我说什么话?” 兰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转过脸来看着邯翊,好像心中有无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气,“你的聪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时候,我觉得说你们两个不是亲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动,低头不语。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何况是在你府中,掉根针你老子都会知道的地方。可是这话,我还是得来跟你说。” 兰王的语气异常阴沉,“从子晟踏进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他。他的为人,我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这些年他待你,确实如待亲生,可是邯翊,你要记着,他待你再好,有些事你还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问:“我做了什么?” 兰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声虎头蛇尾地消散在一声叹息当中。“所以我非得来跟你说这话。”他说,“我不说,只怕没有别人能说。文乌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还是误打误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么?” 邯翊一惊,“我不明白。”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不能动嵇远清,谁都能动他,唯独你,绝对不能动他。” “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嵇远清的来历?” 邯翊想了想,说:“他不是鹿州嵇家的么?” 兰王说:“错也不能算错,他跟鹿州嵇家,是亲戚。只是他家原在东府,还是先储在的那次东乱,他家就倒了。可是没过多少年,他又发迹,你知道是为什么?” 邯翊摇了摇头。 兰王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会,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历,就明白了。” 官员的履历,吏部都有存档。送走兰王,邯翊便命人取了来。 从后往前,一页一页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页,写着:“四十二年,任江州鲁安郡守。” 仿佛屋里的火盆同时熄灭了,寒意袭来,身子一点一点地冻住。连思绪也像是同时僵了,只是呆呆地站着。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页履历,悄无声息地飘落。
萧仲宣推开窗子,风卷着零星的雪霰扑了进来。 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雪片落在手心里,有种冰凉的真实感觉。 “哈啾!” 文乌在他背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萧仲宣微微一笑,带上窗子。 从最后的缝隙,他瞥见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阴沉。 他们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时默默无闻,归来时朝野瞩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与寻常囚犯不同,跟文乌两人合住一个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当然知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为浮躁的行事,萧仲宣不由讶异,是什么让他变得沉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