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这位山东战友,他是在朝鲜战争打响之后,作为补充的后续志愿兵从部队抽调去的。他说,朝鲜战争那会儿,新中国刚刚建立,国家还很穷,军事装备非常落后,跟现代化的老美没办法相比,打起仗来,不用说代价很大。第一个战役下来,志愿军伤亡就很重,那时候他所在的部队在青海,抗美援朝,军委有命令,除新疆驻军外,各部队必须从基层连队抽调一些老兵,开赴朝鲜,补充志愿军。他就报了名,在那年底,先到了东北,集训不到一个月,就过了江。
那时节部队刚打了胜仗,突破了三八线,又刚过完春节,战士们情绪都很高涨。那天在临时的坑道里,连队为他们的到来举行联欢会。他们那个连大多是内地兵,不少人参加过三大战役,父亲那时是连里的副连长,资格比较老,战士们都很尊敬他。
坑道里拼凑了几根原木,摆了些罐头瓶子和大米饭。罐头是花花绿绿的铁皮罐头,写的曲曲连连的洋文标签,一看就是美国货的战利品。米饭却拿饭盒浅浅地盛了,很金贵的样子。因为平时打起仗来,大家都是一把炒面一口雪的填肚子,大米饭对于他们,很奢侈了。
坑道里有一小片空地,大家就在那里拉开场子,每人出一个小节目。场子的边上有一个几人乐队。所谓乐器,不过是罐头瓶、钢盔和碗盆勺子。几个战士在那里不时地敲起来,是个节奏罢了。父亲一向喜兴,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仍然活跃,他那天出的节目是一段快板书,时间久了记不得,大意是:叫同志,你别说话,咱把志愿军的战绩拉一拉,美国佬,不用怕,上了战场他就掖鬼啦,枪一响,直叫妈,OKOK就缴枪啦!
他们那天正热闹着,首长们到前线来慰问了。来慰问的是军部的首长,一来就问,大伙都吃上过年的饺子了吗?有人说,一口气吃了五十多个,还不知道是什么馅的。还有人说,我吃了一百个,知道是猪肉馅的,真香啊,整整一百啊!
父亲说,我吃了一百二十个!
首长再问:都还有什么要求?
父亲操一口豫东话就开腔了:报告首长,能不能转告毛主席一句话?
哦,什么事?
俺听说,咱们毛主席明明指示,说让给咱志愿军吃好面的,结果下面的人听错了,把好面听成了炒面啦!这不,来朝鲜几个多月了,天天给咱吃炒面!
大家轰地就笑了。
入朝以来,志愿军因为连续征战,后勤供应不足,十冬腊月天,战士们还穿着单衣单裤。每一次战役,在前面阻挡他们的不仅是敌军设置的雷场、鹿砦和铁丝网,还有连绵陡峭的雪山峡谷。冻硬的鞋底像钢板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滑落积雪的深沟,冷风裹着雪片迎面扑打着他们的肉体,简直喘不过气来,鞋袜被雪水渍湿了并冻结在一起,汗水又逐渐把衣服上的雪粒溶化,寒风一吹,衣服结了一层冰壳,犹如穿了冰甲,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不断地有战士因冻僵而仆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就在父亲的这位老战友到朝鲜前线的前几天,中朝军队突破三八线的那个除夕之夜,汉滩川至北汉江、昭阳江的这一带降临了一场大雪,天气奇寒,气温骤降至零下30度。朔风怒号,夹杂着钢刀似的雪片,袭击着衣着单薄的中国军人。行军都是在晚上,因没有现代化的运输工具,部队的运动全靠战士的一双脚。有月的晚上举目望去,朝鲜的山都是秃的,美国的飞机炸弹早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焦土,寒风在冰冻的山头上疾驰而过,横扫着山路,山坡上到处弹坑累累。
那天的气温零下20度,队伍来到一条江边。为阻击美国军队的飞机大炮,桥早被前边的先头部队炸毁了。江面约有200米宽,江心水流湍急,靠岸的部分早已经结了薄冰。江对岸有美国军队的一个步兵营和一个炮兵营,装备着包括坦克在内的轻重武器。江岸这边,沿江还有20多里的敌人封锁线。
那一晚的月光很亮,亮的有一点神奇,简直像梦一样,深深浅浅的钢蓝色,缎子一样铺上江面,发着细弱柔和的光。然而伫足江边的志愿军,谁也没心思欣赏这良辰美景,零下20多度,没有任何渡江的器械,桥,船,木伐,统统没有,有的只是战士的两条腿一双脚,还要顶住对岸敌人的射击,冒着江岸这边敌人侧射火力的阻拦。
先头部队已经过了江,等到他们赶到江边,连长头也不回,只朝我父亲说,老陈,你腿受过伤,我背你,来,快一点!全连人都站住,看着连长和副连长。我父亲二话没说就将枪举在头上,第一个喳喳喳破了冰,走进水里。喳喳的响声,就像是镰刀砍在麦棵和稻草上,刀刃一样的薄冰割在皮肤上,夜里看不甚清,却也能感觉到,血一定丝丝缕缕,早把江水染了。比起刺骨的冰冷,疼痛似乎算不了什么。尤其刚一路长途奔袭到此,乍一下到齐胸深的冰水中,顿时就像无数的刀子,一下子扎进了肉里,寒冷是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满江的水都变了火一般,在人的肉体上滋滋燃烧,听得到噼噼啪啪的燃烧的声音,那是薄冰被他们不停地撞开又不断地凝结发出的碎裂声响,开始他们还感到疼痛,下肢的疼痛,胸腰的疼痛,全身就像被凌迟了一样,钻心的,刺骨的,刀割的疼痛,往前还没迈出几步,两腿便开始抽搐,断掉了一样,疼痛感突然消失,找不到了,随即干脆就没了知觉,双腿像长在别人身上,整个人没有了感觉,那简直就是世界末日到了!永远失去的恐慌,甚至比疼痛更可怕,胸前开始一阵阵窒息,喘不过气,在水里每走一步都是困难,加上衣服浸水后铅似地的沉重,人不由自主,就想往水里倒……随时要倒下去的感觉让人几乎与死神拥吻,巨大的恐惧让他们下意识地伸出手,互相抓住,肩头,胳臂,胸腰,抓哪儿是哪儿,相互抓扯,依靠在一起……
接近黑暗的江心,水流湍急得让人更是无法站稳,且水是来越深,渐渐就齐到颈部,灭顶之灾的恐怖像魔鬼一样揪着每个人的意识,冰冷的江水中,最后大家不得不把身体紧紧挤在一起,互相攀扶着,一跃一跃地向岸边扑去……
岸不是一般的岸,那是生命的岸希望的岸胜利的岸。岸上月色如雪,白的冰层和银滩,救星一样召唤着他们生命中全部的力量,身旁与身后的江面,不时地回荡着首长与战友们分不清谁的呼喊,零乱的枪炮声,冰块的撞击声,战士们哗哗的趟水声中,拼命为战友,也为自己加油鼓劲:冲过江去就是胜利!为了新中国,冲啊!
对岸的敌人听到动静开始射击。美国人或许想不到,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一个没有桥梁没有船只没有任何渡江器材的地方,中国士兵竟在零下几十度的冰水中徒步涉江,因而他们起初的射击显得零乱而急促,然而马上,便开始了强大的火力阻击。随着敌人射击声的频繁与密集,江水中不断激起白色的水柱与冰柱,水柱与冰柱总是在啾啾啾或嗵嗵的枪炮声之后,不断哗地立起,像一个个躺着的冰雪美人,陡然乍立,一霎时肢解,又粉身碎骨,在敌人探照灯不时的扫射下,碎裂的水与冰柱像晶莹璀灿的玉石,款款撒落一江,那光景实在是美艳极了!然而面对死神的志愿军战士,却在这极度的美艳中感受的却是极度的艰难与决绝,随时有战友在炮火与冰块的撞击声中倒下,顺水漂流,没有挣扎,没有呼救,没有打捞,一切都像是一幕没有声音的南极大片,美丽而苍凉悲壮。水中的战士甚至没有人对冲走的战友多看一眼,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被江水冲走的会是哪个,剩余的人将手挽紧了,只有一个念头:上岸。
到了最后关头,江面上反而听不到呼喊助威,极度的严寒让人失声,耳畔只听得啾啾与轰轰的枪声与炮声……密集的枪弹下,从战士们的肉体中不时地溅起血水,鲜红地打在挺立的水与冰柱上,是一串串灿烂,一朵朵鲜花,瞬间那红,又一片片飘落,染醉冰雪寒江……
走在连队前面的陈朴真,到底腿是受过伤的,人到江心就有一点吃不消了,只见他在水里晃了几下,连长和身边的战士赶忙架住他,硬是连拖带架把他弄上了岸。
连队上岸之后,湿透的棉衣都变成了冰筒,脸和头发结了冰,整个像一群冰人似的,一个个张嘴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连长让大家互相拍脸,撞身体,你拍我我撞你,半晌,有人终于喊出来:娘哎,差点没牺牲,这龟孙江!
随即,大家开始奋力折断各自身上的冰层,折腾了一阵,总算胳膊腿又听了使唤,要开枪时,发现枪杆与枪口也都结了冰,成了名副其实的烧火棍。刚能说话的父亲,这会儿便对大家说,快掏家伙呀,往枪上尿尿!
然而极端寒冷和紧张中,想要撒尿也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最终,一个个还是尿出来了。那会儿的感觉,刚才不被江水冲走就是胜利,这会儿却是能尿出尿来就是胜利!
那一次战斗,父亲和连队集体立了二等功。
3、
父亲的那位山东老战友姓石,石叔叔说,朝鲜战场上,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传奇故事。因为战争的不可思议,敌我双方有时竟就搅和在一起。关于我们的父亲,说起来他的故事,也是叫人哭笑不得呢。
那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美军的防线被志愿军突破后,开始四处突围。石叔叔与我父亲一起,埋伏在半山腰,就发现从山的一侧跑过来的美军士兵。开始是两三个,后来就聚起来七八个,就见他们端着枪,颤颤惊惊,走走停停,有一点犹豫,怕中埋伏的样子。想到要抓活的,父亲与石叔叔俩人便不声不响绕到那群人的前面去,隐藏在岩石后面,等那伙人走近。高大的美国人爬起山来很笨拙的,好不容易上到山顶,正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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