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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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之约-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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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去年冬天的时候,不断就有入朝参战的志愿军家属接到阵亡通知书。我奶奶有阵子天天就站在村口上。虽说是黄河以南,三九天也很冷了,雨夹着雪,有时一下起来就是半天一天,奶奶站站得久了,就靠在树上,树都是杨树,叶子都落光了,树干上许多的疤,像一颗颗眼睛一样,注视着路人。奶奶站在那里,凡有人过来,就问一声,谁呀,见着那乡里的老王了么?替我问问,俺孩儿,有信么?

  老王是河集乡文书兼民政所长,那阵子很忙的,要处理许多跟群众密切相关的杂事,其中就有从朝鲜战场上转回来的烈士名单。

  这一天,县里回来的乡邮员又递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给他,信封上印着志愿军某部番号的落款,上面有东北的邮戳,老王接过来,心里一沉,知道又一批志愿军烈士名单来了,想想走的时候生龙活虎的一群人,现在一个一个,都变成了这样黑框里的名单,真是叫人情何以堪。

  通常除了烈士名单,还会有一个包裹,里面是烈士留下的遗物。遗物大多是一些家信,搪瓷缸,腰带,衣物,或者一小片破布,都是烈士生前随身带的东西,通过政府转交给烈士的家属,是一个物证,也给家人一个念想。

  文书这些天最怕的就是这工作,因为朝鲜战场上牺牲的志愿军战士人数太多,一批一批,有一阵子,但只要他在哪里一出现,一个村子人都紧张,乡亲们看他都像看瘟神一样了,眼神里无不透着恐惧。曾经有一个老太太,看到他拿着烈士的遗物和烈士证书来了,一进门就将他用扫帚打起来,不依不饶,一定要跟他要人,说好好的孩子,交到他手上,竟就换了这么一些东西,要他赔她儿子,她只要儿子,什么也不要!就往他身上撞,仿佛儿子不是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竟就是跟他打架打死了一样。

  这会儿,他没顾上去看那些遗物,而是先打开烈士名单。从上看到下,马学义,张黑蛋,李二娃,孙孝祖……突然,一个名字映入他的眼帘:陈朴真!他揉了揉自己的眼再看,仍然是那黑黑的三个字:陈朴真。

  文书老王赶忙又去那一堆遗物里找,没有发现有陈朴真的东西。倒是有几封遗书,都是别人的,纸张黄一半紫一半,一看就是鲜血染过又晾干的,已有些日子。再看那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对不住父母家人,让二老保重身体,来生变牛做马再作报答的话……直看得王文书热泪长流。

  因遗物中没一件是陈朴真的,就让文书心里存了一丝希望:或许弄错了吧?随后又摇头。朝鲜战场上,仗打得忒苦,战线又长,离家又远,之前的烈士名单中,十个里总有三四个,是见不着遗物的,现代化战争,有时尸体与遗物一起打飞了的,也未可知。

  老王家也是陈店的,是陈店村不多的几户外姓人家,同陈朴真俩人一起玩尿泥长大。不同的是,这老王小时候家境富裕些,读过几天书,又因为是独子,家里看得娇,一直没舍得他出来。直到解放后,才由我父亲介绍,让他到乡里做了文书。

  说起来是乡里文书,其实就是管理行政的基层干部,一个乡里,财政,税收,文件处理,对上对下,几乎所有事都由他经管,所有文字材料都从他手出。他人忠厚,做事也认真。乡里虽然有大小的干部十几个,蔡大牙、陈朴真和他,三人的关系却极好的,三人中,那蔡大牙除了喝酒开会是啥事不管的,平时有一点吊儿啷当,陈朴真呢,虽说是个大人了,却多少还有点小孩子气,闲下来喜欢打扑克,下象棋,玩起来不要命。所以乡里的许多具体事,全都交给了老王经管。从年龄上,这老王也比陈朴真又大了几岁,人又比较憨厚,就乐得给陈朴真当了兄长。

  这天,乡邮员走后,老王拿上烈士名单,一脸寒怆地来到蔡大牙这里。蔡大牙这会儿刚开完会,看到老王进来,瞅着他脸说,又出啥事了?老王就把烈士名单递了过来。蔡大牙粗看了一遍,说,怎么又是这么多!

  老王见蔡大牙没有特殊的反应,就用手指着陈朴真的名字,点了点。蔡大牙伸过头去,这才看到陈朴真的名字,眼一下就睁大了,嘴里丝丝的吸着气,然后慢慢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不说话。后到了开口的时候,才说,有没有啥东西捎回来?

  没有。

  不会有假吧?

  一般不会弄错。

  这个朴真!在咱这儿打过那么多仗,都逃出命来了,怎么……

  听说朝鲜的仗跟咱这不一样,都是现代打法,一死一大片。

  ……可惜了。

  怎么跟他家人说呢?

  蔡大牙又沉默了。然后牙疼似的,一个劲地啧啧啧。想想这家人,前几年刚叫瞎马害死了四五口,媳妇年轻,肯定是守不住的,剩一个两眼双瞎的老母亲,老的老,小的小。那老太太,眼见得一门心思在这个儿子身上,再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这弄不好,就又是一条命!就想那陈朴真临走时,交待给他的话,他这一回赴朝作战,若有个长短……没等他说完,那蔡大牙就说,甭说那丧气话,真到了那一天,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媳妇就是我的媳妇。陈朴真就笑了,狠狠捶了他一拳,说,前两个没说的,我信得过你,后一个你可不敢,不然我回来不饶你!

  想到这里,蔡大牙心里一痛,不由自主,眼圈就红了,下意识地磨过脸去,拿手蹭了,然后回过头来,说,我看,这,没有确切消息,情况不明之前,还是先不跟他家人说吧。

  那,什么时候说呢?

  等到有跟他在一起的人回来,得了实信儿,再跟他家人说也不晚。

  就按你说的吧。

  还有,这段日子,消息先别往外露,多往他家里跑几趟,看家里有啥事儿,照顾着点。虽然不挂牌,你我心里知道,乡里单有给烈士的照顾,该给他的给他,只做得要隐蔽些,别让那老娘疑心就是。

  那,要是有人问起来了呢?

  就说现在队伍上暂时没消息,等有消息了会告诉的。又说,人年纪了,就图个儿孙平安,如若知道儿子毁了,还不及早要了她的命!瞒一天是一天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5、国恨家殇
这天傍晚,蔡大牙到县里开了一次会,开完会,他顺着堤上往回走,白蜡条已经扫到了他腰窝了,春天已是满眼深绿。早上出门天还凉,中午以后,棉衣便就穿不住,傍晚虽说凉一些,他因走了这远的路,从县城到这里,少说也有十来里,虽说骑马,也有些汗津津的。上堤时他下了马,将棉袄扣子全解开,就那么敞开着,一路往西走。

  傍晚的太阳像一个春秋女子,有一点残妆的慵懒之态,余辉恹恹地,从惠济上款款下沉,一瞬之间,西天便红成了一片桔色,一河的水,竟像是刚从炉膛里倾出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块,熊熊的烈焰染亮了两岸绿意的温柔,让注视这一切的蔡大牙的目光感觉隐隐地有一点刺痛。

  此刻的蔡大牙虽然身上躁热,心里却有些寒凉,回想到刚在县里参加的会议,从头到尾让人感到寒气逼人。会议在县府礼堂里,四周加了岗哨。站岗的都是正规军人,荷枪实弹,看上去神秘恐怖。会议现场异常严肃,参会人员都是各乡一把手,会场静得几乎听得到心跳。岳县长传达上级精神,传达了一上午,中午吃饭,大家都在小饭堂里。小饭堂也是加了岗的,蔡大牙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战争年代。这让他多少有一点兴奋。他这个人,最适合打仗,他的话:是骡子是马战场上遛遛。

  一天的会议,说的是两个字:镇反,就是杀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巩固刚刚建立的红色政权,尤其边远地方的土匪恶霸,猖獗到极点,中央首长发了火,说如果我们再优柔寡断,姑息养奸,将遗祸人民,脱离群众。要全国范围杀一批,关一批,管制一批。县长传达了中央精神之后,说,专里说了,我们这地方是四省接壤地,一向土匪恶霸顽固猖狂,必须借这股力量多杀他几个,也好有个震慑作用。专区在参照外地的情况后,给各县下了指标,按千分之一的比例,对情节严重的首恶分子先杀一批,然后看情况再定。我们县三十万人,按比例是三百,只多不能少,具体根据各乡人口比例,都报个数儿。

  蔡大牙私底下算了算,按比例河阳集一万六千多人,应当在十六到十七之间,算来算去,全乡知名的土匪恶霸,可杀不可杀的,此前已经解决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些恶迹不明显,只思想有一点顽固不化的,既是这样的,最多也只有七八个,按照县里定额,还差一半。看这样子,定额是死的,不能讲价钱,只得硬着头皮,报了十六个。

  那岳县长学生干部出身,有一点不知深浅,他那里听了蔡大牙报的报数,眉头就皱了皱,说,老蔡,你乡多少人?

  一万六千五。

  你该报多少?

  该报十六个半,可那半个,我没法掰开,只能报十六!

  台下有人就想笑,又不敢笑,就都低了头。

  县长不再继续问他,只话头一转,便说,有的同志,打仗的时候是英雄,一解放,他就开始麻痹大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有的甚至经不起敌人糖衣裹着炮弹的攻击,开始同敌人同流合污了,革命斗志大不如前啊!这些同志,我要警告你,阶级敌人正是利用了你思想上的松懈麻痹,钻我们革命红色政权的空子,到处搞腐蚀拉拢,拉不下水就残酷暗杀,我希望同志们千万要提高警惕啊!

  蔡大牙在台下,听到这话腻味透了!此前他便看不惯这县长那副盛气凌人样,就在心里骂:小鸟蛋子孩儿!懂个鸟###蛋!老子革命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你哪个老子的蛋子里没出来呢!这会儿倒来教训起老子来了,你也配!老子战场上杀的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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