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喂饱了,乖乖地躺在卦摊子旁边,不哭不闹。
瞎子闲下来,两手托着,小心地摸那脸,摸一下,手就缩了,感觉不像脸,倒像一汪水,一汪半凝的冻油水。心就颤一下!颤微微的疼。想到这小个人儿,就给家人扔了,十月怀胎的一条命,连猪狗都不胜。想了忍不住,就又伸手去,小心地托了,像托一价值连城的宝贝,闻一闻,一股奶腥味儿,还有一股女人身上味……瞎子的心又跳了几跳,想到刚才那人说的,给他寻的媳妇的话——他有媳妇了!
可媳妇是什么?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手里这么小一块肉,啥时候能长大呢?心里禁不住又喜又愁:喜呢?原想自己一个没眼人,没亲没故的,一辈子坑死坑埋,路死路埋,走哪儿算哪儿了。没想到半路来了这个小女娃娃,正像那人说的,熬到这个岁数,他也算是有个亲人了;这愁呢,这么点儿个人,猫狗一样,可又不是猫狗,要吃要喝的,他一个半老瞎子,咋养得了她呢?
那天起,瞎子再出来算卦,就不是孤单单一个人了。
开始,庄上人看着他和他那小闺女就只摇头——一个半老瞎子,拉扯一个月泊中的小妮娃,算是咋回事?说句实话不中听——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到底女人心软,可怜那孩子,三六九逢集的日子,算卦不算卦的,但只要走到跟前,便就不言声给那孩子喂口奶;不逢集的时候,瞎子就一手打着竹板,胳膊里夹着莲,一手拉着棍,走东家、串西家,只要有人住的地方,他便就站在人家门口,打上一节竹板,末了说一声,可怜可怜俺的小娃吧。
久了,阳集上的人都认了,但只要一听到他那竹板子响,就有人女人走出来。没有吃奶孩子的家,他跟人家要碗粥,说,挣嘴的人来了,给口喝剩的糊涂吧,您只少喝一口,就救了这小娃一命呢。
就这样,竟然一天天,他拉扯着小闺女长大了。
小闺女叫莲。一个莲字,有小闺女的可怜,也有瞎子对她的爱怜,还有那瞎子曾经知书达礼的学问在里面。
莲不到一岁学说话,叫出的第一个字是大。瞎子想让莲管他叫哥,可无论怎么教,莲就是改不了,他也只好就任她。
莲在竹板声中长到七、八岁,出门没见她下地走过,总是由那个瞎子大背着。
瞎子打着竹板,没日没夜地对莲唱:依儿呀依儿呀,莲啊莲啊快长大……
莲说,大呀,你是叫我快长大给你当媳妇吧。
瞎子笑了,几十年,第一次笑得这么慰贴:这妮子,谁给你说的,长大了要给我当媳妇?
你知道啥是当媳妇?
莲撇着小嘴:给你烧锅做饭呗!
莲的话像一罐蜜,把瞎子骨头缝里都灌满了,瞎子摸着莲的头,笑着说,俺莲可懂事了。笑毕,却又有泪流出来。
莲说大,你的眼又叫沙子迷住了?说着话,那小嘴噘起来,在大的眼皮上一口一口吹着气。
瞎子的眼泪更汹涌了:我怕等不到你给我当媳妇,我就死了!
莲就吓哭了:我不叫你死。
2、
莲11岁那年,瞎子送她给人当了童养媳。
那年大荒,河阳集方圆几十里,饿死的人成百上千,大舍不得莲饿死。
婆家接人的来了,瞎子就对莲说,莲你先跟人走,过不了几天,大就去接你。莲一步三回头地跟人走了。
莲嫁的这家人,婆婆是个高个子女人,颧骨也是高高的,因为瘦,一张脸有角有棱,一看就是个拿邪道弯的,乡下不好侍候的那种婆娘。
莲被中人领进来,一进门,婆婆头也不抬,只看她那双脚,嘴撇得裤腰一样,说,到底是个自小没娘的,瞎好有个娘,不能叫长成恁大脚。莲本能地,就把露着趾头的一双大脚往后挪。
那年月这地方连小孩子都会唱:裹小脚,嫁秀才,吃白馍,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
莲从小跟着大,是个穷人家里的娇妮子,瞎子把莲心肝一样地心疼着,哪里舍得她裹脚受罪?
婆婆先褒贬了脚,这才抬头盯着莲那张脸,看了足有半支烟的功夫,才说话,说的仍是那双脚:可是这,虽说从小没裹,也不能叫信意儿长啦,从明儿起,得缠上!今黑就把那裹脚布织出来!看着莲站在那里只是不动,婆婆就瞪着她,骂一句死相!一点眼色都没有!遂叫出家里下人来,说,豆嫂子,把她领到西屋去吧。
一直看着豆嫂子领导她走出门,婆婆的嘴仍是撇着,摇头在莲的身后说:一个闺女家,奔着一双大脚,仰着脸,扛着脯子走路,一看就是个没调教的!
婆家是个殷实的户家,前后两节院。前院住着婆婆一家,堂屋东屋西屋,两间灶屋。
豆嫂子是婆家的旁门本家,这会儿,她一边领了莲往本屋走,一边问,你今年多大了?
莲不言语。
豆嫂就说,看着也就十来岁,你家人咋舍得你送童养媳妇?
见莲仍是不言语,又说,来到这,也别管你先前娘家叫个啥名,以后你就叫生宝家的,可记住了?
莲这才问一句,生宝是谁?
豆嫂子就朝院门口和尿泥的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努努嘴,说,那不是你男人?
谁说他是我男人?
豆嫂子看看她:你娘家把你寻给他了,你来给他当媳妇的,他不是你男人谁是你男人?
我大才是我男人!我只给我大当媳妇!
豆嫂怔了,说,这个小媳妇你说的啥?说完嘎嘎笑起来:原来小媳妇是个二百五!我也就看你一个刚出门的小妮子,还不懂事,这话可再不敢跟第二个人说了!听到没有?
莲疑惑地看着她,傻了一样。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对她说,她是瞎子的小媳妇,她一生下来就嫁给瞎子了,这辈子,是给瞎子做媳妇的。在她心里,男人跟大原是没分别,都是男人罢了。这会儿看来,大不同了。
后院有个堂嫂,30多了还没生孩子,整天打扮得妖妖调调,一身蓝士林布的褂子,青布裤子,下面散着腿,小脚一点点,裤腿下面若不仔细瞧,就找不到一样。脚小,身子又肥,走起路来不稳的,跟那戏台上的女子一般,一扭一晃。
闲了没事,这堂嫂就来这前院里跟婆婆拉呱,手里摇着一把芭蕉叶扇子,头发抿得水滑净光,一说话嘴就一撇,脸上本有酒窝的,却不知怎么一下子就长了四个,四个酒窝分了四下里,就把一张脸弄得坑坑洼洼,笑起来,也不知哪一个是正经。
俩女人坐在屋里,大一声,小一声。堂嫂明着是抱屈来的,因她的婆婆骂她不会生。日子久了,莲听出来,她其实是讨教来的,向莲的婆婆,讨教那生的方子。莲的婆婆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是个裙衩行里的大功臣。她们说话的时候,莲就被婆婆差来捻线,俩个女人说在兴头上,也不避讳莲,一会儿床上,一会儿被窝里的,莲一知半解,听得脸红心跳。
这一天,堂嫂又来,恰好婆婆上集了。堂嫂就将莲勾到跟前:跟我说实话,那个瞎子,他真是你大?
莲白了她一眼。
堂嫂嘴撇得要掉了:谁不知道,他是你男人!
莲的小脸儿哧啦就红了,虽不能明确知道男人究竟是啥东西,凭感觉知道不是好事。
看着她赤红的脸,堂嫂有心涮她,拿针在头上箄了一下,一脸坏笑:你大招过你没有?莲别过脸去不理她。不提防堂嫂扑过来,在她胸前就捞了一把:哟,还是个生鸡娃子呢!
莲那年正是刚刚开始发育的年龄,胸前的乳房花蓇朵一样,是硬硬的两个结,有她这一捞,就弄疼了,气恼地搡开她,不防另一只手又在她两腿间扫荡了,那张脸也更恶了:这个地方,你大用过没有?
莲挣脱身,又羞又躁又急又恨地跑出门去。
那堂嫂就在屋里叫唤:这个小妮子,劲道可不小!
一直跑到庄头上,莲的心还在噗嗵嗵乱跳。
那天莲正在屋子里学做鞋,做的一双男人鞋。莲从小跟着瞎子,南走北串,从没学过针线活,如今长到十来岁,头回拿针,像拿了个棒槌,一只鞋底,在她手上竟像木锨板子。婆婆拿指头点她:横针拿不成竖线!手笨的脚一样!咋就托生个女人!你死了去吧!正点着,忽然就见她小狗一样竖起耳朵,眼就直了,扑楞站起来,往门口就跑。
婆婆心说,这小媳妇子大白天的,发呓怔么?就在这时,听到街里面竹板响,原来她那瞎子大来了!心里就犯咯应:一个不亲的瞎子爹,既是把闺女嫁了,还整天价往这里跑个啥?哪有一个娘家爹整天往出门子闺女家里跑的?
婆婆出了门,竹板声听得清了,街面上却没有一个人影。等了等,才见瞎子拉着一根棍,手打着竹板,从那屋后头闪出来,瞅了瞅,那身后并没有莲的影子,这人死哪去了?
等到那瞎子走到跟前,也不说话,只敲那竹板子。婆婆知道,他虽看不见,却能觉得出,那心是灵的呢,只得迎上:亲家她大,这是打哪来呀?不晌不夜的,吃了吗?瞎子就有一点尴尬:我上西边庄了,打这儿过,路过。
莲才不是迎你去了?没见着?
我不见她,我从这儿过。
既来了就进屋坐坐。婆婆说着就扯嗓子叫生宝。
生宝没叫来,来的是豆嫂子,婆婆说,生宝家的跟你呆那没有?又说,刚还在这哩。就使了豆嫂子,说找找,找着了跟她说她大来了。
原来莲正做鞋,针扎在手上,心酸酸的,就想大,想大要看她这样血糊的一双手,定要心疼死的!长到这么大,她与大夜晚都是一间屋,睡的一张床。七八岁了,她还是每晚上都要瞎子楼着才能睡。九岁那年,瞎子给她自己做一张小网床,说莲大了,要自己睡了。她不依,天天还闹着到大的床上来。正想着,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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