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朴真扫了那枪一眼,冷冷一笑。
蔡大牙呲着他那满嘴的大板牙:有种你来呀!就算我把你的老婆奸啦!杀啦!我的命就在这儿,你来拿呀!
陈朴真站住了,一把拿过那支枪,死盯着蔡大牙,又盯着枪,下意识一般,他将那枪手里颠来倒去折腾了一阵,直折腾得蔡大牙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灰,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陈朴真又将那枪扔给他,说,你小看了我。
1952的春天,河阳集过得萧条而不平静。
年初三是鬼节,按着地方风俗,一年中的这一天是鬼节,跟过世亲人团圆的节日。
同近年的每一年里这一天一样,我家过年没有红对联,迎门的条几上,摆了爷爷伯父伯母的牌位,除此外今年的牌位边上,又多出了一个莲。这个莲的牌位,是奶奶亲手摆上的,她老人家一边摆供,一边喁喁低语:过年了,你们都吃吧,今年朴真回来了,咱家也算是团圆了。又专门对着莲的牌位说,过年了,你也吃点吧,过去,娘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担待些,在那边,保佑着咱二孩平平安安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从外面回来,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瞧着莲的牌位,默默的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奶奶没听到,谁也没听到。
就在那天的下午,河阳集上的村村院院都传说,蔡大牙被抓起来了。
原来那年镇反结束,紧接着,三反五反运动又开始了。
这年的春节前后,刘青山、张子善的事件震惊了全国,同一时间,惠济河北岸的县城里,县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封举报信,举报河阳集乡长蔡大牙作为党的基层领导干部,腐败堕落,欺压百姓,利用手中的权力,大搞镇反扩大化,强奸妇女,草菅人命,其中就提到父亲的妻子莲之死。
信是匿名信,没有署名,信上的内容传开后,就像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在惠济河两岸掀起轩然大波。有人说,这回运动来头大,蔡大牙看来小命难保。也有人说,他也作够了,早该有此一报。也有的人,说可惜了,当年曾经一条好汉,威震惠济河两岸,反动派提起来都吓破胆,那是立过大功的……总之所有人都认定:蔡大牙这下是碰上茬口,非栽不可了。私下里,就有人把这事跟我父亲陈朴真联系起来。多年以后,也还是老王告诉我,那封匿名信,不会是你父亲所为,你父亲陈朴真,那是个把情义看得比命都重的。
然而,这封匿名信引起的震荡还没过去,紧接着,正月十五刚过,又一封举报信送至县长的办公案头。与前不同,这封信举报的是陈朴真。写信人举报陈朴真参加过国民党保安队,有重大国民党特务嫌疑。
一时间河阳集黑云密布。与前次举报信的内容传出后不同,这次大家不再议论,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再不敢说话。很快,蔡大牙被宣布撤职开除,交司法部门处理,同时,陈朴真也被隔离审查。为此,县里派了工作组,专门调查处理此二人之事。
老王说,那之前,蔡大牙在县里是有名的一霸,他自以为劳苦功高,全县无一人可比,最是不把县里那群白面书生放在眼里。无论什么场合,蔡大牙但凡提起他们——除了裆里有根棍他们懂得啥叫枪?几乎每次在县上开会,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就醉了,还到处发酒疯。有一回在县上,县长正在做抗美援朝的动员报告,他上去就抢了话筒,说你也懂什么叫打仗?要打仗你们还得听我的!不信你问问全县的老百姓,谁不知我蔡大牙?县上的那些干部,早在心里恨死了他。
这回县里派来的工作组长姓李,正是当年淮海战役支前时参加革命的学生娃。那天姓李的组长同你父亲谈话,说这次运动,河阳集的重点是你们俩个,现在对你来说,首要的是先同蔡划清界线,把他的事情交待清楚,下一步对处理你的问题会有利些,这也是组织上给你的一次机会。李组长又说,这些年你同蔡关系密切,他的情况你应当最了解,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将你所知道的蔡的一些反党反革命罪行揭发出来。
当时你父亲就朝那姓李的瞪起眼,说,我同他一个战壕里滚了这多年,他是啥样人我可以说最了解,你说他是腐化堕落,草菅人命,这些都是事实,但是反党反革命不可能。
那组长就笑笑:难怪有人说你政治觉悟不高,身上太重的江湖气,我现在是警告你,也是为了挽救你,你不要执迷不悟,这是党内不流血的战争,在这样和平年代的战争中,希望你经受住党组织对你的考验。
老王说,说句心里话,要说你父亲不恨那蔡大牙,那是不可能的,当时我猜他心里起码有几分钟是痛快的——那个蔡大牙终于没得到好下场。但是恨归恨,同那群学生娃比起来,你父亲同蔡大牙,一起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交情,那叫和尚不亲帽子亲。
那姓李的工作组长,开始大会小会地讲,现在有的同志,还在一味的执迷不悟,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如果他一定要同犯罪分子同流合污,我们决不手软!
这话说了之后,再找你父亲谈话,便直截了当:现在群众举报,你是国民党特务,根据你的情况,早年参加过保安队,历史上也有可疑之处,组织上有理由相信,你和蔡大牙原本就是一伙,你们是一个反党特务集团。
你父亲倒也干脆,说,那你们看着处理吧,反正我现在啥人都没了,就还剩一个老娘。
后来还是县上的岳县长保了他。岳县长虽然也是学生干部出身,却是地方干部,睢杞战役时跟你父亲有过几天交情,淮海战役时去了徐州,解放后调回来的。他说陈朴真苦大仇深,当年一家人几乎都让反动保安团杀光了,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国民党特务。
人情讲下来了,你父亲走出隔离间,恢复了工作,然而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工作组还是要考验他。经调查取证,蔡大牙作为党的干部,严重堕落变质,在群众中造成的影响极坏,已经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证据确凿,本着此次运动少数从严的原则,工作组决定让陈朴真作为主要行刑人员,对蔡大牙执行枪决。
曾经的战争生涯,你父亲也算是杀人无数。但是这一次,他不敢犹豫,却也不能不心存犹豫。工作组跟他谈过话之后,你父亲要求给他两天的考虑时间。
那天深夜,他隔窗叫那通讯员。等到通讯员进屋来,他又说没事没事。第二天,我发现他一个人喝闷酒。他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大家偶尔一聚,最多也就三五杯。可是那天,我发现他喝得烂醉。他醉酒之后不发酒疯,只吐得昏天地黑,然后蒙头大睡。
那时候我们都在乡里吃住,你父亲一个人闷在屋里,工作组的人时时地监视着,他跟谁都不能多说一句话。那天傍晚的时候他去厕所,恰好工作组的人都去吃饭了,院里没有人,我悄悄跑过去,就对他说了一句,我说朴真你别傻,那蔡大牙不值得你惋惜。
你父亲说我不是惋惜,我是下不了手,你知道,我跟他一起死人堆里滚了这多年,亲弟兄一样,虽说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也并不想用我的手去杀他,我这双手是杀国民党反动派美国佬土匪恶霸的,怎么能杀自己人?
我那会儿急死了,全身都涨得冒火,我着急地对他说,你这话也只对我说说,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都啥时候了?你还跟他说自己人?你不要命了?
你父亲只是叹息,说,我现在根本就不把我这命看多金贵,要不是还有一个老娘在,我才不听他们那一套,爱咋咋!
我那会儿对蔡大牙心里早有恨,恨他太恶霸,莲的事上,我都恨不得杀了他!那做的能叫人事吗?亏他跟你父亲还有多年的交情。当时我对你父亲,也是说不出的恨,恨他一个男人家,如今到了这一步,论公论私,都不该再犹豫。便忍不住劝他:现在看这形势,跟前些时的镇反是一个样,政府下了决心,非杀几个不可的!蔡大牙他这一回是在了册,谁也救不了他,就不死在你手上,他反正也是一个死,你何苦为他陪葬?再一说了,他蔡大牙死在你手上,那是罪有应得,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你要再这样婆婆妈妈,人倒不说是你仗义,倒说你不像个男人了!
15、恩怨兄弟狱中酒
临行刑的前几天,我父亲来到关押蔡大牙的地方。
一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关押着莲的大,那个老瞎子。
没想到时间刚刚过去了一年,蔡大牙也被关进了这里等死。
我父亲是偷着来看他的。一般规矩,要执行死刑的人,是不允许同受刑者见面的。何况他同那蔡大牙,又有那层说不清的关系。然而陈朴真买通了看守人员,来同蔡大牙见了最后一面。
蔡大牙还是那样子,只是胡子长了些,头发显得几分零乱,人还是挺直的腰背,一副虎死不倒架的样子。
他一见我父亲,就说,你来做什么?我不愿看到你。
陈朴真说,毕竟多年的弟兄,我来只是想问问,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我知道你是趁了心。
我也是没想到。
滚你娘的蛋!算我这些年瞎了眼,没有认清你,难怪你当年被瞎马骂为二尾子,原来是个大叛徒。
这话激怒了陈朴真,就算我是叛徒,可也没祸害人家女人!
蔡大牙忽地回过头来:你到底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你走到这一步,跟她的事无关。
蔡大牙盯了他一分钟,摇摇头:你真的不记恨我?
陈朴真没说话。
蔡大牙得寸进尺:那我就看你够意思一回——把我从这里放出去!
陈朴真也盯了他一分钟:你也有怕死的时候?
蔡大牙哈哈大笑,露出他那口大黄牙:我什么时候怕过死?我不过觉这么个死法太窝囊,有种咱战场上见!知道你会来看我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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